牛头上的绫和红绡:不是说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一千多斤炭,可以推断出卖炭翁之前要砍多少倍重量的木柴,这些劳动换来的是牛头上的绫和红绡。据学者吴思考证,唐代以钱和绢为货币,宦官拿丝织品买东西很正常,问题在于给多给少。据吐鲁番出土文书记载,当时中等质量的木炭每斤约1.5文钱,中等质量的绢价每匹460文。按此比价估算,千斤木炭价值3.3匹绢,而宦官只给半匹红纱一丈绫,折绢1.5匹,相当于打了4.5折。

《卖炭翁》是白居易50首《新乐府》组诗的第32首,陈寅恪称赞说跟杜甫的作品比一点也不惭愧。其他诗在结尾处都有作者的观点议论,这首没有。诗的前半阙写一个穷苦人的矛盾和希望,后半阙宫使出场之后再没有他的一点气息,憧憬、胆怯、悲哀、绝望连卖炭翁的一切痕迹都被权力干干净净地抹掉了,于是诗人也无声地留白。

白居易的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目睹了好友刘禹锡的被黜、宰相武元衡的被刺、经历了自己也被贬谪去江州的低谷之后,白居易中年之后渐以声色自娱。而后世对此颇有微辞:不是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吗?于是也有人认为白居易的悲天悯人只是道貌岸然,“你可以去泡妞,也可以让我们背你的《卖炭翁》,但你不能让我们一边背着你的《卖炭翁》、一边目送你泡妞吧?”

其实一直都存在两种不同的取向,一是“为人生而艺术”,一是“为艺术而艺术”。认为文艺诗歌应该济世救难的人,往往看不起诗人的伤春悲秋,嘲为无病呻吟;认为诗歌以审美为先的人,往往厌烦拿文艺当武器的道学面孔,更憎恶披着所谓诗歌外衣的宣传口号。似乎专注现实就无法抒情、感怀风花雪月就无暇济世救人,两者必然水火不容 。

但在大诗人那里,这种矛盾是不存在的。白居易既可以写“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记述民生疾苦;也可以写“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感慨直击人心;既能终生怀念初恋湘灵,“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人过六十也不避讳春药出场,“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他一眼见内、一眼见外;既能体察一己小我的风流雅致,也能对草根下层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放眼天才辈出的唐朝诗人群,白居易这样的其实罕见。

白居易的杂诗八首_白居易杂律诗代表作_白居易的杂诗

就《卖炭翁》而言,千余年来震撼人的并不仅仅是展示苦难关怀,也在于白居易展示关怀的方式是诗歌的方式:遣词造句平实无华,谋篇立意雅俗共赏。虽然写诗求老妪能解的传闻迹近附会,但白居易确实更关心诗能否为更多人所理解,而不像韩愈那样精心寻求艰涩字词和生僻典故。让更多的人读懂诗、以此推动社会进步,并不意味着诗歌的降级。

如果不把艺术仅仅理解为少数精英的自娱自乐,诗是可以同时既为人生也为艺术的,代底层发声的《卖炭翁》就是例证。时代虽然进步了,但人间疾苦却并未消失。无论是唐朝时的悲惨卖炭翁、还是当下的千万打工人,诗人的眼光只要不局限在自我的一方小天地里,总会看到许多沉默而挣扎的人。相比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更难得的倒是穷也心系天下、达也独善其身。

主要参考: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商务印书馆

吴思《宫市模型:重读》,《炎黄春秋》2011年2期

蒋勋《蒋勋说唐诗》,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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