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谢海林作品欣赏(二十五)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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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海林,1979年9月生,江西吉安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古典文献学博士点学科带头人,福建省闽江学者特聘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学、清代近代文学及古典文献学研究。主持承担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课题1项。著有《清人选宋诗与清代文化论稿》《张岳崧研究》等,古籍整理有《张佩纶日记》《郭曾炘集》《夏敬观诗文集》《曾文正公学案注析》等。曾获省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在《文学遗产》《文艺研究》《文献》《中国典籍与文化》《光明日报》等刊物上发表论文5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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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海林《郭曾炘论清诗绝句笺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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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曾炘论清诗绝句笺释》前言

论诗诗是独具民族特色又富有理论内涵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之一,尤以七言绝句组诗蔚为大观,其中杜甫《戏为六绝句》的出现标志了论诗诗的成立。迄至清代,论诗诗臻于极盛,数量之巨,超唐宋,轶元明。以论诗绝句为例,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郭绍虞、钱仲联、王蘧常编《万首论诗绝句》,清代(包括近代)约九千首之多。连篇累牍,动辄逾百,不胜枚举,如钱陈群《宋百家诗存题词》一百首、谢启昆《读全唐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百首》《读全宋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百首》、林昌彝《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方廷楷《习静斋论诗百绝句》、廖鼎声《拙学斋论诗绝句一百九十八首》、沈景修《读国朝诗集一百首》、陈融《读岭南人诗绝句》录三百十一首。甚至有从本集裁出单行者,如冯继聪《读唐诗绝句》二卷五百七十一首、陈芸《小黛轩论诗诗》二卷二百二十一首。各体皆备,量大思精,在整个中国诗学史上可谓首屈一指。钱仲联说:“论诗绝句的作者,本身就是诗人,不少还是杰出的诗人。诗人论诗,以诗论诗,这不仅是理论从实践中来,同时绝句本身,也颇多是优秀的艺术作品。”

细而言之,专论一代的论诗绝句组诗尤其值得重视,因为它融合了“诗”与“史”的特质,要求作者具备“诗人”与“史家”的双重身份。诚如张伯伟先生所言:“论诗诗既是文学批评,又是批评文学。”因此创作者必须会作诗,有诗心,敢决断,擅品评。另外,七绝论诗组诗作为一种诗歌批评,有两大重要特征:一是大型组诗所构建的诗史风貌,二是以辨体意识对于诗史的遴选评判。所以创作者还必须能修史,备史才,兼德识,善剪裁。钱仲联认为论诗绝句“组诗中写得出色的”,至少有元好问、王士禛、袁枚、王昶、谢启昆、洪亮吉、林昌彝、王闿运、丘逢甲、金蓉镜等人,所开列的二十八位诗人大名单中,郭曾炘赫然在列。职之是故,作为晚清民初诗人兼史家的郭曾炘,其《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一百廿四首、《续题近代诗家集后》六首亟待整理与发掘。

郭曾炘是晚清民初一位声名卓著的诗人。郭氏乃福建侯官望族,文学世家。郭曾炘祖柏荫、父式昌、子则沄皆擅诗艺。有樊增祥《说云楼诗草跋》为证:“余尝谓石泉中丞(郭柏荫)之启文安(郭曾炘),犹审言之启少陵也。文安之嗣说云楼(郭式昌),犹黄庭坚之嗣黄庶也。……郭氏自中丞公以至蛰云学使(郭则沄),一门四世,簪缨相接,风雅相承,将来家集刊成,以视北宋钱氏驷马锦楼之集,何多让焉!”郭曾炘诗《匏庐诗存》九卷、《匏庐剩草》一卷、《再愧轩诗草》一卷俱载侯官郭氏家集汇刊本。谢海林点校的《郭曾炘集》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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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曾炘论清诗绝句笺释》书影

郭曾炘还是一名颇有建树的诗学批评家。郭曾炘大型组诗论诗绝句《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一百廿四首、《续题近代诗家集后》六首,与子郭则沄所撰二十四卷诗话《十朝诗乘》,交相辉映,泽被文苑,向为研治清诗者所征引。夏孙桐《〈十朝诗乘〉序》曰:郭曾炘《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综括一代,论断精严,有裨风教”;郭则沄《十朝诗乘》“专重纪事”,补史阙,订讹谬,可与郭曾炘好友杨钟羲《雪桥诗话》“同时媲美,足掩前人,非过誉也”。郭则沄《十朝诗乘》今有福建人民出版社二〇〇〇年卞孝萱、姚松整理本和上海书店二〇〇二年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本,已为学界所习用。郭曾炘《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续题近代诗家集后》今仅见家集刻本,郭绍虞、钱仲联、王蘧常编选的《万首论诗绝句》已收录,然有错讹,传播未广,迄今尚无深度整理,所蕴含的丰富数据和重要价值亟待揭橥发扬,以助推清代文学之研究。

郭曾炘祖籍山西汾阳,始祖郭嵩唐代晚期咸通年间迁入福建福清。后衍至郭志龙,再迁省垣。六传至曾祖郭阶三(一七七八—一八五六),字世敦,号介平。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举人,历任连城县、同安县教谕。生有五子,皆登甲科,一时传为佳话,家族昌盛。长子郭柏心(?—一八六七),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举人,官广东某知县。次子郭柏荫(?—一八八四),字远堂,一字弥广,号荫堂、古伤心人、石泉,室名天开图画楼。道光十二年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累官至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光绪元年(一八七五)归居福州,先后主讲清源玉屏书院、福州鳌峰书院。著有《天开图画楼文稿》《嘐嘐言》《续嘐嘐言》《变雅断章衍义》《石泉集》等。三子郭柏蔚,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举人,今存增订明人陈鸣鹤《东越文苑》。四子郭柏苍(一八一五—一八九〇),又名弥苞,字蒹秋,一字青郎,道光二十年(一八四〇)举人。酷好藏书,搜罗甚富,尤多珍本秘籍和乡邦文献。又覃学能诗,著述等身,编有《乌石山志》《竹间十日话》《三元沟始末》《新港开塞论》《福州浚湖事略》《闽会水利故》《百一录》《海录》《闽产录异》等;著有《鄂跗草堂诗集》《柳湄小榭诗集》;所撰《全闽明诗传》五十五卷,征引群籍,颇为赅博。五子郭柏芗,咸丰元年(一八五一)举人。

郭柏荫一支尤为显赫,累世科名。柏荫生有五子。长子式昌(一八三〇—一九〇五),字谷斋,咸丰九年(一八五九)举人,历任肇庆、温州、杭州等地知府,官至浙江金衢严道,署按察使。编有《湖州府志》,著有《说云楼诗草》等。四子传昌,字子冶,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进士,官工部主事,改博罗知县。著有《惜斋吟草》《惜斋词草》《惜斋吟草别存》。式昌长子曾炘、次子曾准、三子曾程及曾炘子则沄,均在光绪年间进士及第。

郭曾炘生于清文宗咸丰五年八月廿二日(一八五五年十月二日),卒于民国十八年十一月廿四日(一九二九一月四日)。谱名亲绳,原名曾炬,字春榆,号匏庵、遁叟,晚号福庐山人。幼聪颖过人,过目成诵,时誉为神童。年十六,补诸生。光绪元年(一八七五)恩科乡试,中何咸德榜第四十八名举人。六年(一八八〇)会试中吴树芬榜第二百五十五名贡士,殿试二甲第十名进士,旋选翰林院庶吉士。九年(一八八三)散馆授主事,改官签分礼部仪制司,参修会典。十九年(一八九三)充军机章京,升礼部员外郎,迁郎中,晋三品冠服。三次京察皆为一等,寻擢内阁侍读学士。二十五年(一八九九),转太常寺少卿,超升光禄寺卿。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庚子事变,慈禧太后、光绪帝西迁长安,冬驰赴行在,授通政使,仍直枢府。回銮后,授侍郎衔。旋署工部左侍郎,调礼右,兼署户部左、右侍郎,枢直如故。三十一年(一九〇五),丁父忧。服阕,授邮传部左丞,旋署右侍郎,调礼部左侍郎。次年补礼部右侍郎。宣统元年(一九〇九)充实录馆副总裁。辛亥(一九一一)改设典礼院,授副掌院学士。清亡,仍追随溥仪,每岁时趋朝。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奉命自备馆费修纂《德宗本纪》。书成,颁御书匾额。十七年(一九二八),值裕陵、定东陵被盗,祭奠归居,感愤致心痛疾,病逝京城。溥仪诏赠太子太保,派贝子溥伒奠醊,照一品官议恤,谥号文安。著有《匏庵诗存》《匏庐剩草》《再愧轩诗草》《郭文安公奏疏》《楼居偶录》《邴庐日记》《施注苏诗订讹》《五臣本〈昭明文选〉注校误》《读杜札记》。

郭曾炘平生推崇诗教,惓怀故国,尤嗜杜甫、元好问之诗。徐世昌《晚晴簃诗汇·诗话》曰:“此于其性情见之,实则深于杜诗,不必规规趋步而神与之合。”加之熟谙掌故,精于考订校雠,选材隶事,典切工雅;见闻翔实,寓史于诗。陈宝琛跋其诗,谓“婉至似元好问,沈厚如顾炎武”,诚“一代献征之所寄矣”。陈衍《近代诗钞》选录郭曾炘诗十余首。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之誉为“地强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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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曾炘《读杜札记》

郭曾炘“于杜诗涵咏最深”,所撰《读杜札记》向为人所称道,叶恭绰序云:“先生此稿,取仇注、钱笺及梁说各书数十种,抉剔爬梳,辩疑订误,不为胶柱鼓瑟之见,骎骎乎集众美而哜其胾矣!”孙微《清代杜诗学史》也说:“郭曾炘《读杜札记》对宋元以来各家评注的异同得失,从史实、诗意、字义等方面辨析订误,时有新见,为清末较好的杜诗研究著作,颇具参考价值,为清代杜诗学研究划上了一个句号。”

郭曾炘《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一百廿四首,载《匏庐诗存》卷七《徂年集(下)》。《匏庐诗存》卷一至卷四为《亥既集》,《亥既集序》自称收录自辛亥一九一一年迄一九一九年诗。卷五至卷七为《徂年集》。卷八《云萍簏稿》第一首为《乙丑二月出都车中口占》,乙丑即一九二五年。可知《徂年集》收录自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二四年之作。《匏庐诗存》均按时序编排。《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前三首为《翁文恭师生日瓶社同人集城南拜像分韵得苹字》,诗中注曰:“子培于客岁殁,君实、伯英、子修诸老复于旧腊新正相继下世。”检江庆柏《清代人物生卒年表》,吴庆坻(字子修)卒于一九二四年,于四人之中年份最晚。据姚诒庆《清故湖南提学使吴府君墓志铭》载:吴庆坻,“以甲子年三月十一日没于学官巷之里第”。甲子年即一九二四年。又据翁同龢自编年谱,知其生于道光十年四月二十七日(阳历一八三〇年五月十九日)。可知《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定稿当在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五月三十日)之后。郭曾炘《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序称:“夏雨连旬,索居无俚,稍取而编次之。”推知此大型论诗绝句一百二十四首业已草创,于一九二四年夏编定。概之,《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定稿于一九二四年夏,即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七日(五月三十日)至六月三十日(七月三十一日)之间。

《续题近代诗家集后》六首,载《匏庐诗存》卷九《云萍簏稿(下)》。该组诗初稿载郭曾炘稿钞本《邴庐日记》丁卯年三月二十一日(即阳历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二日),《邴庐日记》原题作“《旧题近代名家诗集后作》,录存六首”,定稿与《邴庐日记》所载文字小异。

郭曾炘《读杜札记》专评唐代杜甫诗歌,而大型论诗绝句组诗《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一百廿四首以及《续题近代诗家集后》六首,则对有清一代尤其是清前中期诸位著名诗人作了精要的评论。《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在当时便已流传。据郭曾炘稿钞本《邴庐日记》载,郭氏诗集《匏庐诗存》一九二七年三月付梓,当月十五日(阳历四月十六日),“漪竹来索《论诗绝句》,检数册付之”。同年四月初一日(五月一日)载,陈铭鉴(字子衡)与郭氏初次谋面,亦索取《论诗绝句》。同年六月初十日(七月八日)载,郭曾炘为陈元凯作《陀庵诗序》曰:“癸亥再至京师,则久病之后颜然老翁。又以游山伤足,不良于行,犹强自支厉,近事无可谈,暇辄过从谈诗。余偶出《论国朝诗家绝句》相示,君见之甚喜,互举所闻印证,怂恿赓续成之。”癸亥即一九二三年,盖郭曾炘论清诗绝句此时已有零星创作,因受友人鼓励,故遂成巨制。概之,《论诗绝句》已有单行册子在诗侣友朋间流传。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六月,夏孙桐为郭曾炘之子郭则沄作《〈十朝诗乘〉序》时称,郭曾炘“佐东海公辑清诗,曾撰《论诗绝句》百首,综括一代,论断精严,有裨风教”。

《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一百二十四首,所论诗人自清初“江左三家”“岭南三家”“国初六家”开始,迄于晚清诗坛盟主曾国藩,共评论诗人一百七十余人,另涉及诗人数十人。《续题近代诗家集后》六首,论及同光时期诗人翁同龢、孙毓汶、宝廷、盛昱、张佩纶、袁昶、黄遵宪、范当世。合之,二者共计一百三十首,品评诗人约二百余人。数量之巨,体兼一代,可谓罕有其匹。虽然前有谢启昆的《读全唐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一百首》《读全宋诗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二百首》《论元诗绝句七十首》《论明诗绝句九十六首》,但都是评论前朝历代,而专门统括有清一代诗人名家的,则付诸阙如。关于清代诗人之批评,在郭曾炘之前,大多为零篇短制,难成气候,尚乏系统,即便诸如林昌彝《论本朝人诗一百五首》,也不出郭氏之右。郭曾炘一方面是晚清民初诗坛的巨手名宿,与诸遗老陈宝琛、樊增祥、孙雄、李宣倜、丁传靖等唱酬赓和,一时称盛;还善于评论、研究诗歌,如撰有名闻遐迩的研习杜诗的笔记《读杜札记》。另一方面,郭曾炘历经光绪、宣统二朝,屡掌礼曹,入值南书房,后遭逢朝代鼎革,有着切身体验的历史观感,又有宣统元年担任实录馆副总裁,修纂《德宗本纪》,总纂《清史稿》的修史经历,辅佐徐世昌辑选清诗总集《晚晴簃诗汇》的选诗经验,能以史家的眼光来批评、总结清代诸位诗家。概言之,郭曾炘能入乎其中,又能出乎其外,评论清诗逾二百家,以论诗绝句品评清代诗人,《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续题近代诗家集后》是论诗数量最伙、评论诗人最多、体括一代最全的。此其一。

其二,郭曾炘论清诗方法之多、体制之新也是蔚为大观的。《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续题近代诗家集后》主要以时为序,以人为纲,纵论有清一代,又各有侧重,道光以前较详,咸同以后稍略。从批评的方法来看,既有传统的推源溯流、知人论世之法,又有当时流行的摘句嵌诗、意象批评之法。就评论诗家的角度而言,不仅有惯用的一家一论,还有对比两家的并论、囊括数人的合论,以祖孙、父子、兄弟以及齐名诗友、同一体派来品评论列,如其九八咏伊朝栋、伊秉绶、伊念曾祖孙三人,其八七咏冯浩及其二子应榴、集梧,其二〇咏季开生、振宜兄弟,其六九咏朱筠、朱珪昆仲,其四五咏鄂尔泰、阿桂,其一〇一咏舒位、王昙,其四咏北地畿南三才子殷岳、张盖、申涵光的河朔诗派,其八六咏高密诗派李怀民、李宪乔、李宪暠三兄弟。甚至在并论诗人时,还细致到如其一〇三咏陶澍与林则徐诗名齐称的并论,其一三咏卢世㴶与钱谦益一褒一贬的对论。偶尔还采用史家“互见”之法的分论,如顾炎武两见于组诗其三、其一二,尚有如其一咏清初南北“岭南三家”“江左三家”“国初六家”诸诗群、其七二针对乾嘉时期经学家诗人汪师韩、钱大昕、王鸣盛、凌廷堪等人的总论。从批评的层面来说,像当今学界较为流行的从外部的地域、流派、家族、学缘、政治、艺术(书画)等角度和从内部的本事、摘句、韵律、风格、影响、接受等维度来探究诗人诗作诗学,郭曾炘均已作了有益的尝试。

其三,郭曾炘评骘约清代二百位诗人,建构了与今日不同的清诗史体系。当今学界熟稔的诗坛耆宿名家如钱谦益、王士禛、沈德潜、翁方纲、袁枚、龚自珍、郑珍、潘德舆、曾国藩,均收录在内。而像闽籍诗人许珌、高兆、曾灿垣,他如八旗诗人鄂尔泰、阿桂、鲍珍、梦麟、高其倬等,又如寒士诗人鲍皋、黄任、嵇永仁之辈,显贵诗人陈之遴、李孚青、李锴之流,则闻之者甚少。职是之故,譬如郭曾炘这一类论清诗绝句,可供当今学者考察晚清民初人是从哪些角度来建构清诗的发展脉络的,也能从晚清民初人所构建的清诗史来对勘、借鉴,以探寻清诗的历史本相,进而反思当下的清诗研究,对清诗历史图景的书写是否存在有意或无意的遮蔽。

郭曾炘清勤廉慎,刚正不阿。久在礼曹,一时修订典制,匡持政教,简拔上进,多由其手草。后入直枢垣,密计玄策,当权者常与之咨商。关心国是,条奏新政,端除旧弊,深中肯綮,切实可行。又学通中西,主经世致用,与严复论析东西学术,质疑辨难,称为挚友。尤爱士重才,人有一善,揄扬不已。由此可知郭曾炘之为人端方又通达开明,心底纯善而胸襟大度。这极大地影响到郭曾炘论人评诗及其诗学观念。

综观郭曾炘一百三十首论诗绝句,大抵可知其诗学观念有如下重要两点:

首先,强调气节,注重品行,崇尚本真。郭曾炘深受儒家学思想影响,故极其赞赏才华横溢而气节坚贞、品德高尚之人。如其三对以顾炎武、吴嘉纪为代表的遗民诗人的褒扬:“字字流从肺腑真,乾坤清气几遗民。更生别具千秋眼,前数宁人后野人。”咏叹明遗民诗人顾炎武独步于前,吴嘉纪接武于后。尤其称道顾炎武惓怀故国,犹如诗圣杜甫,“原本忠孝,无一赘词,则宁人之诗,并时似无能几及者”。他如其二咏张煌言,其四咏南北位遗民诗人殷岳、张盖、申涵光、邢昉、顾梦游、杜浚和李邺嗣,其三咏黄宗羲、陈瑚、陆世仪,其七咏屈大均,其二六咏嵇永仁、李良年,诸如此类,皆表彰节义,推重品行,标榜本真。他如其一七咏恽寿平,其八二咏钱沣,二人向以书画名世,但其气节高洁,“也是诗家第一流”。而其八驳斥钱谦益献书投降,并在其一三反对钱谦益与卢世㴶同称,亦出于人品高于诗品;又其九批评周亮工、龚鼎孳晚节有亏,等等,皆可作如是观。当然,郭曾炘为人开明洞达,经历世变,故对诗人有“同情之了解”,能摒除习见,不因人废诗。如其一一咏侯方域应举“安知非迫于父命”,而侯氏悼李雯之诗,实则自哀。他如其一〇咏吴伟业前后失据,晚年自悔,故应删去谀圣应制篇章;其八二咏钱沣向以书法名世,然而风骨卓立,异于众人,即便“未论风节论风雅,也是诗家第一流”;其一一七咏李联琇,江湜以官样文章目李,认为与事实不相符合,观李联琇答曾国藩书之兀傲瘦硬,即可窥知,等等,均能心细如发,体察入微,故而发覆旧说,还原本真,探骊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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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曾炘论清诗绝句笺释》内页

其次,主张自然,反对雕琢,提倡新奇。郭曾炘倡导自然之风,反对生搬硬造、刻意创新。其三论明遗民诗人,自注曰:“明季遗民能诗者至多,皆宇宙不可磨灭文字,当求其安身立命所在,不当仅于格调字句间第其优劣。”十分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诗学立场——自然为上,不赞同过分追求声律、体式而陷入艰涩深生僻的泥淖。像其六咏明遗民傅山、王夫之,虽然气节名闻于世,但是傅山“苦调太槎枒”,船山“诨体费笺家”,一失于诗语苦涩,一失于诗体僻怪,均不可取。只有随性所发,方是人间真诗。如其一五咏胡承诺能脱弃先辈竟陵派的孱弱,去粗取精,单凭“楚人门巷潇湘色”,已令王士禛叹赏不已,足堪流传。他如其四三咏黄任,众多轻薄后生争相传唱其绮靡富丽的艳体诗《香草笺》,而对其“一往情深”、神韵自然的《秋江集》却不予理会。除了自然之风,郭曾炘也提倡新奇,张扬个性。如一四咏闽籍诗人曾灿垣,虽然当时“七子并时峙坛坫”,但他“奇气更无侪”,不落“晋安十子”的窠臼。同则中还称道许友,备受钱谦益、王士禛揄扬。王士禛曰:“‘野航人远雁声低’,侯官许有介友句。”朱彝尊亦云:“(许友)先生才兼三绝,名盛一时,虞山最爱其诗,录之入《吾炙集》。要其篇章字句,不屑蹈袭前人,正如俊鹘生驹,未可施以鞲靮。”又如其九一咏黄景仁,“自有惊人奇句在,删除可信少精神”,赞赏他在朱筠主持的太白楼雅集中,赋诗题咏,奇肆超逸,迥于常流;其九二咏洪亮吉,“赐环百日悤悤甚,成就才人一段奇”,感叹洪亮吉人生的奇特经历,造就了诗国的奇异风貌。

郭曾炘《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续题近代诗家集后》体大思精,以上概说并不足以涵盖全貌,权当尝鼎一脔。文本具在,若有一二可取之处,尚仰读者明鉴选用。

一九二七年三月,郭曾炘自序《徂年集》曰:“以言诗,则犹门外汉也。”事实上,郭曾炘晚年嗜诗,好作诗。序中明言:“比年以来,检箧中零稿,复不下数百篇,诗学不进,而无聊牵率之作亦终未能谢绝。”毕竟郭曾炘此前的诗集《亥既集》和当下的《徂年集》,曾得到过诗坛耆宿兼同乡陈宝琛的奖誉。所谓的“自今以往,方当守括囊之戒”,闭口不谈诗,束笔不作诗,也只不过是郭曾炘一己之谦辞。

陈宝琛序曰:“匏庵辛亥后,始常为诗。《亥既集》既印行,比年所作益伙,则裒为《徂年集》,合而付镌,督序于予。予尝谓君诗婉至类遗山,沈厚类亭林。然亭林老诸生,遗山官京朝未期月,君则为礼官垂三十年,兼直枢要。朝章国故,与夫人才世运陵替变嬗之所繇,皆所身历手经。道尽文丧,邪说蜂起,十倍于杨墨,不尽人为,禽兽不止,祸有甚于亭林所云者,则又不仅黍离之悲、陆沈之痛已也。君若录所闻见以为史料翔实,岂遗山所及?顾性乐易,不轻臧否人,故非大奸憝尟所刺讥,盖深于温柔敦厚之教。如此,读者以意逆志,固一代献征之所寄矣。至其取材隶事,典切工雅,流辈所重者,特筌蹄耳。君然之乎?”简言之,陈宝琛认为郭曾炘性情和乐平易,从不轻意臧否人物,另一方面精通朝章国故、世运兴替,作诗善于取材用典。而论诗绝句本质上必须月旦诗人、剪裁诗料,这无疑给论诗绝句的笺注制造了莫大的难度。更何况郭曾炘诗成就不容小觑,汪辟疆说郭曾炘:“其大篇多不苟作,朝士辈鲜能及之。”像《杂题国朝诸名家诗集后》这样的大型组诗,如何寻其字辞,绎其句式,解其典故,释其旨意,则是一道道难关。

此笺注以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福建侯官郭氏家集汇刊本《匏庐诗存》为底本,校以郭曾炘《邴庐日记》(李德龙、俞冰主编《历代日记丛钞》第一八三册影印民国钞本,学苑出版社二〇〇六年)所载《续题国朝名家诗集后》(录存六首)的初稿本,参以郭绍虞、钱仲联、王蘧常编选的《万首论诗绝句》本。其文字错讹、句读舛漏、顺序误置之处,一般不予出校。底本作者误记,如其二〇自注误以为季开生、振宜兄弟之诗被阮元《广陵诗事》收录,实则只是节录,而阮元《淮海英灵集》则全部选录;他如其四〇咏汤右曾,自注中将视学豫中误作视学粤中,以及日记初稿文字之异、底本手民误植之类,均出校记。

此笺注重在稽考郭氏所论何人、语辞所出何处,阐释诗句所言何义。或引前贤时人之诗论,以为左证,追源溯流,旨在探究所论诗家之人品诗风,以及诗人在诗歌史、诗学史上之价值贡献。或用“以郭注郭”之法,辑录郭氏其他相关论述,以为旁证,相互发明。注释部分,多用意译之法,补充背景、评论等相关材料,以疏通诗旨。妄言之处,亦必多有,唯在求是求真,商量旧学,非敢嗤点前贤而炫学逞快也。读者谅之正之。为节省篇幅,征引文献中学术期刊论文、单次引用者均随文标注,其他一律省注,详见书稿附录“主要征引文献”。

注诗之难,古今名贤言之甚详。清代浙江人齐召南为王琦注《李太白全集》题序曰:“注古人书,虑闻见不博也,尤虑其识不精。既博且精,又虑心偶不虚不公,知有疑勿阙,有误亦曲为解。”博闻识广,善于鉴别,公允无私,是谓三难。就兼备“诗”与“史”特质的论诗诗而言,可谓难上加难。同为浙籍的史学巨擘章学诚也承认:“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诚哉斯言!对于注论诗诗者来说,史、诗二维,缺一不可。钱钟书即认为清人施国祁《元遗山诗笺注》,“大病尤在乎注诗而无诗学”。本人才疏学浅,不揣谫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权作抛砖引玉,希求清人论清诗得到学界更多的关注。

“清代诗人别集丛刊”是杜桂萍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有计划、系统性地开展清代诗人别集整理工作,计划推出50种。目前已出版《姜宸英集》《曹贞吉集》《何道生集》《金兆燕集》《郭曾炘集》《冯溥集校笺》《张晋张谦集校笺》《郭曾炘论清诗绝句笺释》《吴镇集汇校集评》9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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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部分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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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曾炘集》书影

该丛书秉持“深度整理”的理念,广采众本,谨慎比勘,选出最佳工作底本和主要校本;校勘记务求精练,标点务求精审。在收录作品上,奉行“竭泽而渔”的原则,尽力收录现存所见各种刻本、稿本和钞本中诗词文等作品,对于集外手稿、手札、书画题跋,散存于方志、家谱中的佚文,亦广加搜罗,并考辨甄别。书前前言,注重从文献、文学、文化等视角,对著者生平进行考述,对版本源流加以梳理,对其文学价值、影响进行具有文学史意义的判断。书后附录年谱、传记、序跋、评论、友朋酬赠之作等相关资料,力图完整呈现该诗人研究所必需的基础文献。

该丛书注重在深入研究基础上进行文献、文本、文化的整合研究,借助于传统与现代多元方法的运用,在史实研究的基础上,将考证与阐释相结合,使古籍整理的最终成果既是一部全面的文献整理本,也是一部立足于学术前沿的权威的学术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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