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骏先生逝世令我痛心疾首，潸然泪下！

2022年岁末疫情肆虐，我的多位恩师、挚友、亲人竟在一周内相继离去，这其中就有我的恩师、岳父、现代装饰艺术的开拓者、艺术设计教育家陈骏先生。陈先生于2022年12月28日不幸去世，享年92岁。他的逝世令我痛心疾首，潸然泪下。回顾其生平，深感他一生自强不息，艺作等身。教书育人，师德高尚。师恩似海，念兹在兹，令人感佩不已，感恩不尽。

陈骏先生（1930-2022）

师出名门，德艺双馨

陈骏先生1930年生于福州市， 1956年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装饰绘画系商业美术专业学习，历五年，成为该院成立后的第一届毕业生。其间深得张仃、张光宇、庞薰琹、雷圭元、郑可、袁迈、周令钊、邱陵等我国老一辈著名艺术家、设计家的教诲，获益良多，遂与我国民间的装饰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夯实了艺术功底。1961年毕业后，他一直任教于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前身），长期从事艺术设计教学、研究和创作工作。生前他曾担任过中国包装技术协会会员、中国工艺美术协会会员、中国工业设计协会会员、福建美术家协会会员、福建省包装技术协会包装装潢设计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56/1957届部分师生合影。前排：左一罗真如、左三冯梅、左六白崇智；二排：左六陈汉民（教师）、左七陈骏、左八李鸿印；三排：左二乔十光、左三袁迈（教师）、左四柳维和（教师）、左五黄国强；四排：左一汪玉琳、左二丁绍光。

◭1978年，陈骏先生（后排左二）等教师在厦门鼓浪屿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张仃院长（前排左二）和郑可教授（前排左一）合影。

◭1997年5月，陈骏先生在厦门鼓浪屿与恩师张仃院长相聚。

◭1996年11月，陈骏先生（左三）回母校参加四十年院庆活动，见到分别多年的恩师周令钊教授（左四）和老同学们，师生欢聚欣喜万分。

◭1996年11月，陈骏先生回母校参加四十年院庆活动，与老同学丁绍光（左一）、张世彦（左二）、老师袁运甫（右一）欢聚一堂。

◭2006年陈骏先生与同窗好友、著名漆画家乔十光先生相聚于厦门鼓浪屿。

◭2006年11月，陈骏先生回母校参加五十年院庆活动，见到恩师周令钊教授（右上图）和陈汉民教授夫妇（右下图），并在校庆会上发言。

陈先生是一位诚实率真、敦厚宽容、淡漠名利、与世无争的人，同时，也是一位意志坚定、勤耕不辍、执着追求艺术与人生价值的人。他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自已的艺术创作和教育事业中去，爱生如子，循循善诱，德艺双馨，桃李四方，深受学生们的爱戴与敬重。1989年，他被评为全国先进教师、二轻系统优秀教师；多年来被学校多次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可谓是实至名归。

情系装艺，汲古出新

在长期的执教生涯中，陈骏先生魂牵梦绕于现代装饰艺术的创新探索，他的装饰作品涉足艺术挂饰、摆件、动物雕塑、篆刻等多个装饰艺术领域。其作品中饱含传统装饰艺术神韵、又融合了现代设计精髓，以竹雕、木雕、石刻、磨漆和布艺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塑造了各种造型独特、形态各异、眉目传神的作品，尽显其当代装饰艺术审美之功力，其中尤以磨漆脸谱设计最受赞誉：其一反传统脸谱椭圆形的造型，采用生动简约的造型语言准确而又形象地表现出人物性格特征和内心世界，以现代意识抒发对传统戏剧文化独特的审美体悟：简约古朴，韵味高雅且又返朴归真，新颖时尚。

◭张仃先生题赠陈骏先生的墨宝：道远知骥

◭陈骏先生神游于他的装饰艺术世界里

◭陈骏先生创作的部分磨漆脸谱作品

陈先生的竹木雕刻动物作品构思巧妙，取材合理，造型简洁，个性鲜明。从他作品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浓郁的中国民族、民间传统雕塑的风格，同时也能清晰地看到他汲取和消化了西方现代主义雕塑的有益养分。

◭陈骏先生创作的部分竹木雕刻作品

陈先生的作品曾先后多次参加国内外各种展出并时常获奖，代表作品有：《竹木雕刻》（一组16件）入选1978年全国工艺美展、《木雕》（一组10件）入选1979年中国工艺美展并赴日本展览、《竹刻》（猫和老鼠）获得1987年福建省旅游纪念品设计评比一等奖、《金花朵朵》获得二等奖、《磨漆脸谱》入选1989年全国工艺美展、《磨漆脸谱》1990年参加世界旅游日旅游产品评选并获得一等奖、《磨漆脸谱》入选《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并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竹艺》在＇99厦门旅游纪念品设计大赛中被评为优秀奖，厦门经济特区建设十周年会标设计获二等奖等。其中《磨漆脸谱》25幅被深圳市科技图书馆（深圳大学城图书馆）收藏。还曾应邀赴日本等国展出，广受社会各界人士好评。

◭陈骏先生创作的部分艺术挂饰作品

也许您会好奇，陈先生长期从事的是商业美术专业（字体、图形、包装、海报等）的教学，他是怎么涉足到装饰艺术领域并作出如此令人叹服的成就呢？我想原因不外乎以下五点：

其一是使命担当。作为中国第一所高等设计艺术院校，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自1956年成立之初，就提出了“让艺术服务于生活的衣食住行”的办学理念，学院汇聚了当时全国最优秀的美术教育家、民族民间艺术研究者和海外留学归来的艺术家、设计家，以传承与创新最具民族特色的装饰艺术为己任，建立起了新型的设计艺术教育模式，培养出了一大批新中国设计艺术领域的领军人物，也创作出一大批服务国家和民生的经典作品。

陈骏先生作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首届学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弄潮儿。于是他和同学们一样，将研究如何实现传统装饰艺术的现代化作为自己一生的学术追求与使命担当。

其二是名师真传。陈先生受教时的导师们大多是我国著名的装饰艺术家，个个身怀绝技，而且生逢盛世，激情澎湃，意气风发，他深得老师们的真传，因此蓄积了这份深厚的素养与功力。

其三是禀赋使然。陈先生对装饰艺术有着极高的禀赋。平日里我很少见到他在纸上苦思冥想、数易其稿的情形，他总是直接画出精准干净的线描图便开始制作，我曾不解地问过他：“你为什么这么画？有什么理论依据吗？”他很真诚的说：“我觉得这样画才美呀！”我相信这绝不是搪塞的话，而是天赋自现，无需言表吧！

其四是艺理相通。陈先生装饰作品造型单纯、言简意赅、大方醒目，显然是得益于他的标志设计功力，因为创新总是源于跨界交叉。

其五是特殊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文革浩劫进入高潮期，工艺美校被迫停办，教师们都被下放到福建偏远山区农村接受“再教育”。1970年，陈先生也拖家携女地来到曾是闽西革命老区的龙岩地区永定县落户。那里山高林密，盛产竹木，当地人伐木当柴烧，人们修房时剩下的许多小块木料和竹节也都当柴火烧掉了，陈先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深感可惜。他想，这面板不正好可用来做脸谱和其他饰品吗？木块、竹节也可以用来做立体的动物雕塑啊！于是，他便萌发了利用这些边角料来创作小型装饰艺术品的念头。他自制了各式工具，每天从生产队劳动回家后便一头扎进杂木堆中，又画又锯又磨了起来。那时没有任何参考资料，也没有同行可以切磋交流，全凭着自己的一腔激情，一股执著和一份功底，日复一日地陶醉于其中，废寝忘食，自得其乐，把这堆木头当做了宝贝，全然忘了这世道的艰难与生活的艰辛。

后来，在做古田纪念馆陈列设计中接触到三合板、五合板和钢丝锯，他就利用剩余的边角料设计并制作了一些工艺品。他拿着这些作品参加了全省美术巡回展，竟意外地大受观众青睐！由此，他更爱上了这一“变废为宝”的艺术。

六年的下放生活，竟然成了陈先生一生中生活最充实、艺术创作激情最高、产生作品最多的时期之一。l975年美校复办，不久陈先生被调回学校任教，这时，他的作品数量多的竟然可以举办一个小型的装饰艺术展览会了！

回校后，社会上正值装修热，他又接触到了一些废弃板材，于是精心创作了一大批脸谱等磨漆艺术作品，充分地表达了他的艺术创作观，这批作品后来成为他创作中的重要部分。

◭陈骏先生制作木雕作品时使用的工具和竹木材料

◭陈骏先生绘制的磨漆脸谱手稿

◭陈骏先生在精心制作他的磨漆脸谱作品

他的这段不凡经历曾被厦门电视台和《厦门日报》当作美谈予以报道，被称为：“化腐朽为神奇”“余木写表情，青竹铸生命”等。2006年，新落成的深圳市科技图书馆（深圳大学城图书馆）还一次性收藏了他的二十五幅磨漆脸谱作品并陈列于馆内，受到广大读者的赞誉。清华美院《装饰》杂志也曾两次专稿介绍他的磨漆脸谱和其各类作品。真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当然，这看似“无心”，实则有心，因为偶然性从来都是寓于必然性之中的。他经常对学生说的一句话就是：凡事有心皆成。对于艺术，陈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有心人。

陈骏先生生前每天五点起床，从容淡定，不慌不忙，坚持用最原始的制作工具——铁线锯和锉刀开始他一天的 “活儿”，精工细磨，一丝不苟，只为了祝福大众，愉悦自己，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己无关。六十多年来，他始终践行“以艺术提升大众生活美学品味”的初心，坚持不懈，历久弥新。

传道授业，立德育才

陈骏先生的教学特点是既严格又放松，做到紧而不僵，松而不散。看似传统，实则科学。他认为对于零设计基础的学生而言，一开始不必过于强调创新，而是要帮其夯实基本功。因此，老师的主要职责是领其进门，修行靠个人，创新靠顿悟。他说，学习任何一门艺术技能，其路径总是从仿造到改造，再到创造。绘画、书法研习之道如此，设计研习之道亦如此。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拔苗助长则欲速则不达〞，“功到自然成”。创新不是随心所欲的凭空臆想，而是熟能生巧后的灵感顿悟。基础练习具有相对共性，而个人领悟则各不相同，因此，基础可教，创新不可教，只可为其提供必要条件并予以开导启发。在图形课教学中陈先生很注重对写生变形的训练，注重装饰美学法则的传授。他认为夯实基本功要从三方面入手：一是要“洗眼”（即多看多读优秀作品，养成敏锐的、高品位的审美自觉，始终保持“眼高手低〞的上升状态），二是练手（即驾驭工具、材料，做到得心应手才可熟能生巧），三是开悟（即经常交流思想，鼓励质疑，见智见仁，博采众长，融汇创新）。虽然时隔半个世纪，设计工具与技能早已今非昔比，但陈先生所言的训练基本功的原理与方法并不过时。

上一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国内很难看到国外优秀的现代设计作品，于是，陈先生将自己长期精心收集珍藏的数千枚国外（主要是苏联和东欧国家）邮票和火花，分批给同学们轮流临摹，并且提出高数量、高质量和高效率的严格要求。这些作品内容丰富，元素单纯，造型简约，构图完美，色彩和谐，风格多样，充满现代装饰美感，令我们大开眼界，如获至宝！于是如饥似渴地日夜兼程临摹，还搞起了临摹竞赛。这期间，陈先生还组织了几次作业讲评交流会，先生详细解析各国图形设计特色，学生踴跃交流临摹体会。他话语不多，但句句在理，令我至今记忆犹新！陈先生所上的字体、图形、标志和包装课程均采用这种教学模式，后来才知道这也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设计教学的优良传统。这种训练课程为我们打下了扎实的设计审美和技能表现的基础，在我日后继续深造、教学和创作中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今天想来，特别感恩陈先生当年的设计启蒙教育。

◭陈骏先生与本文作者（2006年）

艺海奇贝，弥足珍贵

观陈骏先生装饰作品，体量虽不大，又是纯手工制作，数量不可能非常庞大（不过也有上千件），但其中凝结着他对中国传统装饰艺术学习、领会和传承的思考，更彰显出他为活化传统装饰艺术语言的路径与方法所做的探索，令我深为感动，真不愧是一位当代装饰艺术的开拓者，极具学术研究价值。为了总结和分享他从艺40多年来所创作的大量装饰艺术作品及其创作思想，2008年我与家人一起整理编辑了一部洋洋200多页的作品集——《陈骏装饰艺术》（第一辑）。陈骏先生的恩师、著名艺术大师张仃先生还亲自为该书题写了书名。

◭张仃先生为《陈骏装饰艺术》题写书名

在这之后的十年里，陈先生渐进耄耋之年，但其创新意识和创作激情非但未减，反而更加高涨。锯不动大块的木料，他就选用废弃的小块木板（如三合板），借鉴民间剪纸的手法对动物形象进行镂空处理，使动物形体造型更加通透灵巧、清新典雅、简约时尚，形成了颇具当代审美特征的的新风格。看着这批清新迥异的装饰艺术作品，我和家人们又为他整理编辑了《陈骏装饰艺术》（第二辑），真实地记录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

◭陈骏先生采用三合板创作的部分动物雕刻作品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陈先生为人为艺的品格风范令人敬佩，他对生活的态度令人羡慕，他的艺术创新思想与方法是份难能可贵的艺术财富，他的勤奋努力激励着后辈们奋发前行。陈先生的作品值得我们去研究和借鉴，后学者也可以从中获得诸多有益的启迪。

谨以此文悼念并深切缅怀我的恩师和岳父陈骏先生，陈骏先生千古！

作者黄维系清华大学深圳国际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设计艺术研究所所长

2023年1月1日于深圳大学城清华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