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第4期第43卷(总184期)

2003年第 4期 第 43卷 (总 184期) 中山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 版) 0F SUN ( ) NO.4 2003 Vo1.43 Nn.1uQ1A 文学中的悖论语言 李 荣 明 ●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 摘 要:布鲁克斯将悖论性视为诗歌语言的 “本质”,并借助这个术语解释了诗歌与科学用语的区别。 该文分析 了他的论证逻辑以及缺陷,通过讨论现代汉语写作中的 “背反修辞”,指出悖论产生于文学特有的 。真实论 ,但不是文学的本体特征。 关■词:悖论语言;诗歌与科学用语;“背反修辞 ;真实论;辩证法;克林思 ·布鲁克斯 中雷分类号 :H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OOO一9639 i 2003)O4一OO5O—O6 美国 “新批评”代表人物克林思 ·布鲁克斯曾经用 “悖论”这个术语描写诗歌语言的特征。其著 名的论文 ‘悖论语言》u 一文提出,浪漫主义的 “奇异”导致悖论 ;新古典主义的 “反讽”同样导致 悖论.该文始终没有具体定义何谓悖论,但引用了华兹华斯 柯勒律治、艾略特、莎士比亚的有关评 述佐证其判断与分析。

虽然开始时他倾向于认为悖论是全部诗的特征,但逐渐地转而认为悖论只出现 在伟大作品中;他对这一点的证明是一种反向的循环推断,即只要表现出悖论特征的就是伟大的作 品,而伟大的作品必然表现出一种悖论的特征。① 悖论在古希腊时期是一个哲学词汇,指的是爱丽亚学派的芝诺用两论相反的方法提出的诸多诡 辩,刭布鲁真斯所处的时代,它已经成为逻辑学、语义学或者数学中的常用术语了,但尚未被移用到 文学批评领域。它研究的主要是由蕴涵性特点导致的命题前后件相互排斥的现象。布鲁克斯是借用 悖论 一询来描写诗歌语言的本质:“悖论出自诗人语言的本质”,以此为诗歌与科学的语言的区别 确定一条具有本体论意义的标准。作为新批评当年探讨文学性质努力的一部分。这个看法至今仍鲠富 启示性。 . {悖论语言》一文原为课堂赏析,其中大量篇幅都是例证性的解说,有关理论陈述的部分也都采 用比喻或者感性的论调,使整个论证显得不甚清晰。但从例证中可以推断,布鲁克斯所说的悖论简要 地说指的是包含对立意思成分的陈述。他援引华兹华斯的诗句分析了一种矛盾的论断:有一个对上帝 崇拜没有 自觉意识的姑娘,她比了解自己崇拜上帝的诗人对上帝的崇拜之情更深。

这之所以是一个悖 论,并不是因为在姑娘和诗人那种崇拜意识的自觉程度之间形成了对立;布鲁克斯注意的是姑娘无意 识的状态及由作者赋予这一状态的性质之间的关系。姑娘的 “不自觉”在 日常中是不被认为与上帝崇 嗽 一日期:2OO3一O3—18 作者售介:李荣明 (1972~),男,浙江人,文学博士,中山夫学中文系讲师。 ①布鲁克斯的论证显然将全称判断和特称判断混淆起来了。如果存在不包含悖论的诗歌的话,根据他的结论,那 些作品肯定不是伟大的诗,而根据他的前提 ,它们就不属于诗了。 50 拜 有 关 的 ,但 华 兹华 斯 大相 径 庭地 作 出 了官 是一 种 “最 深崇 拜 ” 的断语 ,就 超讨 了 日常 判 断范 围 结 果 ,有关不 自觉状态 的真正性质与 日常性质之间的背反形成 了悖论 。 文章引用 了不少类似的华兹华斯和唐恩的诗句①,可以说 ,它们基本上都 由两种 意思组成 ,其一 是在日常知识范围内断定的对象的平凡性质,其二是作者所发现的与之背反的不平凡性质,它们之间 形成 了一种特殊的组合关系,一方面,后一意思是通过否定前一意思产生的,另一方面,两种意思对 甘 针 锅 目 古 士士} 一 讪 寸 L.窑 出 千丰 .溶 雨 坯 千 軎 {Ⅱ 四 坦 L.* 屠 工 一 讪 寸 L.窑 出 千丰 ^ I-J】瑚 从 /J o ^ 上 IlJ I-I 刁 IFJ 讣 I-I /u 思 、1工 JZ,叶士千上 丌 I’, J 1'r^ 上 UlJ ? 刁 意识,但又超越性地否定了后者。

布鲁克斯将这些例子归属为同一种悖论类型:“奇异”。根据文章的 解释,“奇异”的语句 “给黯然无光 的日常世界带来新奇光彩 的启示”。 除此之外 ,还有另外一种悖论类型他称之 为 “反讽”,不过布鲁克斯对它的解释缺少必要 的例证 如果我们参考他另外一篇论文 《反讽——一种结构原则》 中的著名定义的话—— “反讽是语境对一 个陈述语的明显歪曲”,可知它实际上是 “奇异”的一个变类,因为强调语境的 “歪曲 实际上等同 于强调一种来 自作者的背反性的改变 。它们的区别只在于与 日常的原意构成背反的那个意思是否被明 示出来 。② 尽管指出存在两种悖论类型,很大程度上,布鲁克斯本人却并不重视这种划分。《悖论语言》一 文的重点是悖论的语义组合方式与效果。由于我们的理解依赖 日常的语义组合关系,那么怎么理解悖 论呢?布鲁克斯在诗歌与科学用语的对比中,断定悖论的理解取决于陈述的内涵和外延的 “作用”方 式 : · 在这种语言 (诗歌语言)中,内涵与外延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科学把用语 “冻结”在严格的外延中。诗 则相反 ,是 破坏性的 ,其用 词不断地在互 相修饰 ,从 而互相破坏彼此 的词 典意 义。

跟其他地方一样,除了这个结论之外,文章没有给予这种外延性的使用方式具体说明。怎么理解他的 这个说法呢?按照近代波儿一罗亚尔的定义,我们可以把所谓 “冻结”在 “严格的外延”中理解为, 科学用语指示的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类 ,对于科学命题来说;根据皮尔士的定义 则指的是命题的真与 假。诗歌用语并不能依靠陈述指示的客观的类或者真值来理解,因为一方面词项或者语句确定了所指 的英与具值,另一方面后继的词项与语句造成了内涵变更的压力,致使整个句子的外延处于不稳定状 态。因此可以说,悖论是内涵和外延同时起作用的,它形成了一种不断偏离 “词典意义”的倾向,从 而也不断偏离有关客观的类的所指或者原先的真值。布鲁克斯对比喻的分析讨论了这种破坏过程: 所有微妙的情绪只有比喻才能表达。诗人必须依赖比喻,但是比喻并不存在于同一平面上,也并非边缘整 齐地贴合。各种平面在不断地倾倒,必然会有重叠、差异、矛盾。 这段话里关于比喻与悖论的关系论述同样有点含混,它似乎在强调比喻导致悖论,但同时又暗示把悖 论看作 比喻的一种强化形式也是适 当的。不管如何,他的讨论 军少诞明悖论的语 义特秆 跟 喻相沂 . 即在悖论陈述内部的各个成分意思是重叠的、有差异的和矛盾的。

悖论所突出的可能就是差异的极端 ① 布鲁克斯陈述的另外几个悖论例子是 :l_(华兹华斯的 《西敏寺桥上作》)“人造的伦敦,童然也是 自然的一 部分,也被大自然的太阳照亮”。2.(同上)“楼宇在沉睡,就是说他们是活生生的”。3.(华兹华斯)“安静的夜晚像 一 个激动的女尼” 4.(唐恩 《圣谥》)“诗人勇敢地把世俗的非圣洁的爱情作为神圣的爱来描写”。5. (《圣谥》中) “神圣的隐士们抛弃 了这个世界,赢得 了一个更好的世界”。(情人们在抛弃生活的同时实际上赢得了最热切的生活。) 在第一个链子中;时于伦敦 日常被认为是人造的性质,与由作者察觉的 自然性质之间存在一种背反。第二个例子则 与第一个例子如 出一辙。第三个例子稍微有点变化,这种性质是以比喻的方式断定的,但不妨碍把激动 (“~ less”)视为丧的一个与安静相反的性质。第四个 第五个铡子中,作者将神圣赋予了日常判断为缺乏神圣感的肉体之 爱,将一种世俗意义上的抛弃生活的举动断定为具有赢得生活的意义,从而都出现了背反。论文中还例举了两个宗教 圣剥:“想教 自己生命者必将失去之;最后者终将领先。”其基本的背反关系没有变化,在原先判断中得救的与最后 的,在结果中却被断定为失去的与领先的。

’ ④ 《反讽—— 一种 结构原则 》译 文的 “编者按”把 这一 区别视 为悖论 与反讽的 区别 ,是不合适 的。 。 5】 化 ,其原因在于关系的背反性。 布鲁克斯没有谈到一个陈述的整体意思是否会倾倒,但是他确信下面这个看法,即陈述内的各个 成分无法独立地维持一种稳定的意义,因而可以断定,陈述的整体意义处在内部的变形压力下也是无 法确定的。需要补充的就是,当他谈到陈述整体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讨论对立合一问题。只有诗歌 语言具备合一的功能,而科学与常识则没有。诗歌将不可调和的矛盾意思统一在一起了,所以倒过来 说,只有将不可调和的矛盾意思统一起来的才是真正的诗。 《悖论语言》的目的是证明悖论是诗歌的本体特征,它无疑为我们认识诗歌提示了一种有益的方 法。但是,如果诗歌一直在表达一种日常语言不能表达的意思,那么理解到底是怎么完成的呢?布鲁 克斯事实上没有将 自己提出的问题解决 ,或者说只解决了一半。因为指出悖论内部的语义作用方式并 不代表能解决悖论的矛盾如何被理解了。悖论是不是真的如其所说只是日常语言的发展?布鲁克斯对 这个看法同样没有给予相应的说明。如果我们只能在 日常语义规则中理毹某一陈述,那么我们能不能 以及如何把这种已经发展了的日常语言改写回可理解的日常语言呢?他强调这是诗歌语言特点,为什 么小说不能使用悖论语言呢?另外最关键的,为什么作者会与 日常判断产生对立呢?下面本文希望通 过现代汉语作品的例子,讨论 《悖论语言》遗留的这些问题。

首先要说明的是布鲁克斯把悖论限定为 诗歌的特征是一个武断。我们下面先来看两个例子: (1)正在错愕问,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2)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 ,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 的前 导. (鲁迅 《伤逝》) 从一般角度看,理解这两个例子意思的方式没有多大区别。它们都由整个顺时性的叙述提供一个 语义的构架 并通过还原为日常经验来理解。我们可以把第一个例子还原为一个由一套前后连贯的动 作、言说构成的生活图景,把第二个例子还原为个人的情绪或者心理反应图景。但一个显著而不为人 注意的状况是,在共同的悲剧性关系背景下,例 (1)和例 (2)被理解的意思与其表面的意思的关系 是不 同的。 差别是由这两个例子对真实采用的不同的叙述标准引起的。具体地说,前一个例子的意思可以说 是这么理解的,在文本将语句的信息转换成为事件一个环节的信息的过程中,它的意思被扩充或者限 定,但是语句最终被理解的意思与它们的本意表现出一种肯定性的关联。比如,在悲剧的背景条件 下,所谓官太太 “简单”的态度其实表示的是小市民的 “冷漠”“幸灾乐祸”和 “蔑视”,在文化的意 义上它还暗示了世俗的残酷性,但这种意思并不改变 “简单”的性质,也不会大幅度改变它与整个语 句间的关系,它们可以看作是 “简单”的肯定性的衍生义。

但是在后一个例子中,当我们理解 “向着 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 时,会发现它并不意味着涓生与社会和解从而找到了出路,而是意味着强迫 自己堕落。“新的生路”这个陈述语因此符合布鲁克斯的 “反讽”的定义,即它遭到了语境的明显歪 曲。我们必须以未被明示的、与其字面相反的意思来理解。 这种歪曲的压力是怎么形成的呢?原因无疑在于语境所强调的个人与社会的对立。一方面,涓生 判定社会具有迫害人性的性质,作为一个人应该感情不被压制地、自由地生活;另一方面,在一般社 会的维护者看来,涓生的行动和愿望是不道德的。结果,在社会的角度上看是应当的行为,在个人的 角度上看是不应当的.反之亦然。悲剧性的对立导致了特殊的语用背离。在社会陈述中得到肯定的, 在个人的陈述中必须予以否定。由于历时性特征决定了文本只能在一个角度上进行陈述,因此当在社 会意义上使用 新的生路”这个词语时,在一个觉醒者的角度上看,它必然地标志着个人向恶的堕 52 落。后者破坏了整个句子的语义构架,使得语义的平面 “倾倒”,理解者被迫接受语词的本意与实际 意思之间的对立,并改写这个词与其他语词信息之间的关系。 然而 ,从效果上说 ,尽管 “我”最终准备选择一条服从社会规则 的 “生路”,但 陈述 的语 调与立 场仍然决定 了 “生路”最终所指的是何种意思 。

“我”接受社会 的同化 ,并不意味着对立 的消除 ,而 只是表明所受的迫害加剧 了。社会所定义的 “生路”在个人的立场上仍然被否定 ,相应地 ,个人定义 的 “生路”倒过来也仍然遭到谴责。 要理解这个现象只有修正常规的 “真实”概念。在理论上,例 (2)说明了文学有别于其他经验 化叙述的特点 。个人意愿 因为 “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而与其现实言行分离了 ,于是就 出现 了一 种只有在文学领域中才有意义的区别:被禁止表现出来的 “我”比按照社会规则表现出来的 “我”更 真实 。在经验科学或者历史学 中,提 出这种区分是无意义的,因为所谓 “真实”指的必然是已表现 出 的、可被观察的事实。但在文学中,正如这个例子所表明的,“真实”性必须包含个人的意愿因素。 在社会的迫害下,“真实”实质上是非现实的。 由于这个非现实的真实观念存在,小说中其他的行动性质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我们可以扩展到整 个文本来看。根据常规的判断,涓生与房东官太太的交往的真实性是无可置疑的;但由于官太太是以 一 种她本人无从反省的社会规则进行判断和与人交往的,因此,其人生在本质上是盲目与虚假的。而 涓生对她的态度则因为是虚与委蛇的——在本意上他根本无意与她交往,因此,两人的关系本身也只 是基于一种虚假的社会需要,同样不是真实的。

这样,文本中事实上形成了两个世界,它们建立在两 个完全对立的、互相否定的标准上。作者的目的是为了表明合理的标准处在强势的不合理的规则的遏 制之下。从对立双方来说,他们占有和使用的是同一套表达价值的词汇,结果就使得语义的自我背反 就变得不可避免了。就此而言,悖论应是由特殊的真实观念决定的,而不是由文体决定的。 下面我们再来看汉语诗歌中两种不同类型的悖论例子,它们既非奇异,也非反讽 : (3)我是在 梦 中, 黯淡 是梦里的光辉 (徐志摩 《我 不知道风是在哪 一个方 向吹 》) (4)广漠之野 ,全因希望而疲 乏 (李金发 《生之疲 乏》) 在例 (3)中,“黯淡”的意思 由两部 分组成,既包括 黯淡 ,同时又包括光辉 。那么黯淡 (即 “无光 辉”)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前一部分可以通过布鲁克斯所称的词典学的意思及其引申义来理解。但是 后一部分表明 “黯淡”的意思在该语句中是由与其对立的 “光辉”指派的,因此又必须以对黯淡的否 定来理解对黯淡的肯定。这一点无疑导致悖论。例 (4)有关 “疲乏”的陈述与例 (2)和例 (3)都 不同,语境并未产生一种把它替换为对立意思的压力,也没有直接指派一种对立的意思。

但是语句破 坏了常规的语义关系。希望与疲乏之间并不具有因果性,但在诗里,这种关系不仅得到承认,而且是 作为生命的本质揭示出来的,以致常规的观念相比之下反而成为一种错觉。关系的倒转同样形成了悖 论。其结果则与前两个例子一样,我们如果要理解它,就必须进行语义的交换与重组 以对立的方式 改写两者的关系,在遭到否定的地方重建一种肯定。 。 问题是这种被指派的意思以及重建的因果关系到底是什么呢?和解决涓生的语言悖论相仿,我们 仍然得通过分析语句的真实观念才能说明清楚。在表层语义上,例 (3)中以 “光辉”改写 “黯淡” 后,两个词的意思冲突并未消除。 “光辉”是从梦 (引申为个人的真实理想)的角度上断定的,而 “黯淡”则是从梦境破碎 (即现实)的角度上断定的 。诗包括一个梦的角度和另外一个从现实中观察 与判断梦的变化性质的角度;当梦是如愿以偿的时候,后者与前者的判断一致,而当梦破碎的时候, 两者发生冲突。冲突只能这么解决,即承认存在一种情形或者特性:a.它在现实里是无价值的,b. 53 在梦中则是有价值的。在现实中被认为有价值的 (梦境破碎),在梦 中则意味着价值被破坏 ,反之亦 然。语句的复杂性在于将个人的所请梦里的特性指派给了现实,以致现实与梦两个角度重叠在一起 了。

要在日常语言中理解它就必须重新区分这两个角度,消除以 “光辉”替代 “黯淡”造成的语义背 反,从而消除对立的张力。对于例 (4)中因违背常规的因果组合关系引起的背反.我们可以说,生 命外在地看是充满希望的状态,本质地——即真实地——看其实是疲惫不堪的。抑或是,我们依据外 在的标准作出某种状态对生命有益的判断,在内在的标准上则应作出有损的判断。生命的外在和内在 属于两个对立的意义判断标准或者体系,但是出现在同一个语句里。语句其实并未将这两个对立的标 准统一成一个新的标准,而只是隐藏了各自的使用角度,这迫使我们必须在重建其同一性基础后才能 理解它 。 在汉语新诗中,还有一种极端的悖论类型: (5)希望,系住我们。希望 在没有希望,没有 怀 疑的力量 里 (穆旦 《中国在哪里》) (6y是不情愿 的情 愿 ,不肯定 的肯定 , 一 攻击和再攻击 ,不过是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 永远属于不 见的主人 。 (穆 旦 《三十诞辰有感 》) (7)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穆旦 《我歌颂肉体》) 上述悖论在理解上可能是现代汉语中最富挑战性的。与前几个例子相比,其极端的地方在于语句包含 语词 (比如 “希望”)的否定性的自我指涉,使得语词的意思看上去象被该词 (“没有希望”中的 “希 望”)以否定的方式控制住了。

要直接理解它们是不可能的,因为会陷人意思的循环。对例 (5)来 说,如果我们遵照其表面所说的理解 就会使 “希望”陷入 “没有希望”的反复,“我们”在有希望 的时刻,根据其给定的意思应该是没有希望的,而意识到其没有时,又意味着我们事实上反而获得了 希望。例 (6)中的 不情愿的情愿”一句同样如此,我们最终只能理解到我情愿我不情愿,但如果 这样的话 ,我们又必须进行 自我反对 ,因为这时情愿倒过来又是不情愿的 。显然意思的循环不可能为 语句带来明朗的信息。它仅仅是对语句内在的意思进行矛盾复述而已。从形式上看,循环是由于直接 用否定性的自指限定造成的。 这一悖论类型的特点在于,在表层语义上,该词的肯定形式与否定形式的共现,致使对立发展到 毫无周旋余地的地步。矛盾解决的方法是将两个 “希望”或者 “情愿”的意思看作是对立的,以其中 一 词的否定作为对另一词的限定。这一点如同前面的分析,取决于作者特殊的真实观念。具体地说; 在例 (5)中,我们应该承认,语句中的一个 “希望”是被认为该终结的,而另一个 “希望”则以前 者的终结作为自己的目标。被终结的是使个人在现实体制内获益的 “希望”,而真实的希望在于对寄 生于体制的 “希望”的否定。

因此希望产生于 “没有希望”。按照同样的方法推断,在例 (6)里作为 否定的 情愿”,指的是现实角度下的感情依从,而 “肯定”也意味着要求个人以现实的标准行事。 这种隐晦的意思跟作者 “三十诞辰”所意味着的 “成年”压力遽然而至有关。这样 作为肯定的 “情 愿”和 “肯定”,可以通过否定体制化的 “情愿”和 “肯定”来确定其意思。连贯起来,这个例子说 的无疑是:“我”持有一种态度,就是不能同意对现实采取一种顺从的态度,“我”保持着一种肯定, 就是不能通过达到现实的标准来肯定生命。同理,最后一个例子中,“不肯定”是指现实的肯定性, 它在 “真实 的角度上看是不被肯定的,而 “肯定”指的就是肉体,它在 “现实”中则不被肯定。通 过还原两个截然对立的角度,该词的否定性限定就成了一种蕴涵性限定,从而使语句从意思循环中脱 54 离出来。① 这种蕴涵性悖论表面上将两个极端的对立意思并连,但是在语义上,两个对立意思其实是趋同 的 ,因为角度的对立使得被 自我指涉的词的否定返还到肯定状 态中。 四 如果上述分析是合理的,那么有关悖论我们可以得出比布鲁克斯更明确的结论。文学中的悖论既 可以出现在诗中,也可以出现在其他体裁中,同时,悖论 (至少某些悖论)的特征取决于文学特殊的 真实观念。

但不能认为这是文学的 “文学性”的 “本质”。这种真实观跟个人对现实的否定或者对未 来的形而上学信念有关,它强调真实世界处在与现实世界的结构性对立中 (鲁迅、徐志摩、穆旦); 或者强调真实是现实的本质 (李金发)。在这种情形下,作品使用悖论是必然的,它反映了现实对合 理性标准的垄断与异化。 悖论的真实观念有助于我们区分文学与常识、科学的真实的差别,这一点在 《悖论语言》以及新 批评时代都显得极为重要。当时的工作取决于两个交错发展的趋势,一是解释学与新历史主义用文学 的真实概念解释历史的真实。这种努力甚至压倒了较早时期为历史建立一个科学的计量模型的尝试 , 比如利科尔相信由于历史不可避免地采用一个由起因、发展与结局等各种情节关联因素组成的框架, 因而是一种高度依赖叙述结构与技巧 (特别是比喻、暗示等修辞手法)的文体;。 二是新批评者认为 文学的真实不可能彻底地还原为科学或经验的真实。如果我们承认新批评者的看法,那么有关悖论的 研 究恰 好有 助 于说 明 文学 在 理论 上 无法 承 担 “科学 揭不 ” 的任务 。同 时 , 由于历里 的具买 口J胃B是 又字 性的,因此文学的真实也可能不是一种 “历史的真实”。

就此而言,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补充布鲁克斯的看法。除了将真实性建立在混乱、无序和开放的可 能性上的后现代主义,我们应该赞同一般叙述学中对文学真实性的定义,认为文学创造的是一种逻辑 上可接受的、而不是经验上可检验的真实。依据这个结论,文学和科学的区别在于,后者在被逻辑地 理解的同时,必须在经验上得到检验。但这还包含了另一个区别。科学依赖的是形式逻辑的传统,而 从我们上面讨论的例子可知,悖论依籁的是辩证法 。可以说 ,在现实中强调一种 与现实相反的信念 , 在合理的地方发现相反的合理性,正是这种辩证精神导致了悖论,同时也决定了文学的 “真实”是不 真实”的。 (参 考 文 献] [1][美]克林思 ·布鲁克斯著 赵毅衡译 悖论语言.新批评文集 CM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8 C23(美]克林思 ·布鲁克斯著.袁可嘉译.反讽——一种结构原则.“新批评”文集 CM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社 ,1988. C37(法]保罗 ·利科尔著.陶远华等译.叙述的作用.解释学与人文学科 (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 陈寿英) ① 我们可以从穆旦其他的诗中寻找到这种解释的旁证。例如,在 《被 围者》一诗里, “不情愿”是和 “阴影” 并用未说明人被体制化的过程的;而 《诗八首》中出现的 “情愿”则用于形容超验体验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 ’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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