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首届“海岳杯”诗词大赛诗部行卷

讲师: 杨强老师(诗享课堂专职讲师)

2013年 中华诗词学会主办的第11届“青春诗会”,获第二届“谭克平青年诗词奖”。

2015年 中宣部宣教局、光明日报、中央网络电视台主办,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承办的“新春诗词歌赋征集活动”一等奖。

第三届“国诗大赛”诗部榜眼、词部进士。

2016年,首届“海岳杯”诗词大赛诗部行卷第一、词部决赛第三。

著有《雪窗先生诗稿》

五言诗是汉族古典诗歌的主要形式,自建安以来就最为诗家所重视,如钟嵘在《诗品序》中所说: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因为这种诗歌体裁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而汉代恰为五言诗的成熟时期。正是在汉代,五言诗经过数百年自在自为的发展,终于脱离了缘事而发,以叙事为主,从属于音乐歌舞的汉族民间歌谣、乐府歌辞阶段,而跃进到重在个人抒情述志、具有独立语言艺术特点的文人创作轨道,从而为诗歌自觉走上繁荣昌盛、成就辉煌的新时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唐代以前,五言诗相比于七言诗,占据绝对的优势。比较成熟的五言古风,在汉代比较盛行。汉乐府中有很多精彩的五古,比如《长歌行》(青青园中葵)、《陌上桑》、《孔雀东南飞》等,而文人创作的五古,则以《古诗十九首》为典范之作,钟嵘评价说:“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汉代末年,建安时期,诗坛上涌现出杰出的“三曹”“七子”,这些人里面,曹操擅长写四言古风,但有不少五古也极其出色,像《蒿里行》《苦寒行》《却东西门行》等。

曹丕的五古,极具民歌味,擅长回环往复的写法,多描写男女爱情和游子思妇。“三曹”中以曹植成就最高,他的五古骨力劲健,而辞彩华茂,而且题材涉及面也广。“七子”中则以王粲、刘桢较为有名,王粲的《七哀诗》、刘桢的《赠从弟》都是名篇。历来提到建安文学,以“三曹”“七子”为代表,“三曹”中以曹植为典型,“七子”中以刘桢为典型,故而人们往往以曹植、刘桢并称“曹刘”,作为建安文学的代表。

像元好问写《论诗绝句三十首》,第二首说:“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高度评价曹植、刘桢的诗歌成就,认为当时无人可匹敌。第三句的“刘越石”是指刘琨,这是晋代著名的军事家兼诗人。杜甫的《壮游》中有两句:“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屈贾是指屈原、贾谊,这是赋中的代表,而曹刘就是曹植、刘桢,这是建安时期诗歌方面的代表。其实,建安时期还出了一位重量级的女诗人蔡琰。

传说为蔡文姬的作品,主要有《悲愤诗》两首以及《胡笳十八拍》。《胡笳十八拍》只是相传为蔡文姬所作,至于是否真的出自蔡文姬之手,尚有很大争议。

《悲愤诗》第一首是不朽的名篇,《胡笳十八拍》也是旷世经典。这两篇都是洋洋巨制,《悲愤诗》共一百零八句,计五百四十字;《胡姐十八拍》则长达一千二百九十七字。《悲愤诗》先叙述汉室衰微,董卓作乱,百姓惨遭屠戮的情形;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被虏,而后叙述自己在匈奴的生活,以及自己思念家乡的心情。后来听说被赎回乡,悲喜交集,既想归乡,又不忍与儿子分离的场面刻画得极为生动。最后写归途感受及归家后的复杂心境,并对自己的整个人生充满慨叹。

不少诗词爱好者对蔡文姬的名字不陌生,但对她的具体作品内容恐怕有些陌生。《悲愤诗》写得极长,再加上语言极为质朴,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导致很多阅读者不一定有耐心能够读完它。我曾经有一个诗友,就说自己不喜欢蔡文姬的诗,感觉语言不精细,过粗,像村妇的口吻。这个观点,我是极为反感的。蔡文姬自叙身世,整首诗纵横捭阖,叙事、抒情波澜壮阔,而采用的语言,摒弃了外在的华丽辞藻,以一种最朴拙、最干脆的语言来书写。

这种写法,以及采用的语言,我认为都比那种华丽、花哨的写法,强过万千倍。我最喜欢这种质朴无华的叙述风格,这是诗词中最高明也是最难的写作方式。蔡文姬是我最崇敬的女诗人,我觉得她的诗,外在技巧性的东西不多,但用极为厚重的笔力,书写整个人生的悲欢离合,它所达到的深刻感染力与艺术成就,我认为跟李清照比都毫不逊色。

晋代文学,五古方面,我觉得有三个人值得注意,一个是阮籍,他的《咏怀八十二首》对后世影响极大;一个是左思,他的《咏史》诗、《招隐》诗、《娇女诗》,对后世也有深远的影响;一个是陶渊明。陶渊明的五古,是五古中的巅峰之作,在他之前,无人可及,在他之后,也无人可及。所以要学好五古,陶渊明的诗不可不看。汉、三国、两晋,是五言古诗发展的高峰期,故而人们经常称“汉魏”或“魏晋”,有个说法叫“魏晋风骨”或“建安风骨”,是因为当时的诗歌基调慷慨悲凉,语言简练刚健,自然明白而流畅,成为后世诗歌推崇的榜样。

写古风,一定要多体味“风骨”“骨力”。这个很难解释清楚,但它作为支撑古风的内在精髓,绝对不可或缺。南北朝时期,五古则以大小谢成就最高,李白尤其崇拜谢朓。大谢是谢灵运,谢灵运的五古,写景是很精彩的,但往往说理涉于玄学,显得枯燥;谢朓扭转了这个弊端,故而诗要耐看一些。但南北朝大小谢成就,我觉得不如两汉、魏晋。所以要学五古,唐以前的作品,《古诗十九首》、建安时期的诗歌、左思的五古、陶渊明的作品,必须要看。这个绝不能偷懒。

至于唐以来的五古,以盛唐的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最为可观。尤其杜甫的五古,包罗万象,浩瀚深沉,而且最有法可循,故而五古从杜甫、陶渊明入手,真是千古不二法门,最正确不过的路子。我希望大家在学五古的同时,有时间多看看以上大家、名家的经典作品。惟有多读,才能不断汲取经验。

五言四韵的古风,应该是短篇五古中最常见的一种。《唐诗三百首》中收录了不少。我这里重点以李白、韦应物、柳宗元、王维、陶渊明这五人的作品为例,看一下该怎么写。先讲韦柳之作。诗歌史上韦应物、柳宗元并称“韦柳”,他们都最擅长五古,而且诗风比较接近。清代诗坛领袖王士禛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写道:“风怀澄澹推韦柳 ,佳处多从五字求。”这里提供了两点信息,一是韦应物、柳宗元的诗风很澹,王士禛认为是“澄澹”;一是韦柳以五言擅长,佳处往往在五言诗。

苏轼说过:“乐天长短三千首,却爱韦郎五字诗。”白居易是唐代写诗最多的人,留下三千多首作品,而苏轼却不大喜欢白居易的诗,说自己更喜欢韦应物的五言古诗。可见韦诗的魅力。白居易的诗写得太多了,好作品固然有不少,但不好的作品也特别多,所以不耐品。韦应物的诗,看似平淡,实则极其有味,非常适合细细品读。宋濂甚至评价说:“一寄秾鲜于简淡之中,渊明以来,盖一人而已。”这种推崇算是极高的了。

韦应物的五古,给我的印象就是简淡,而简淡之中有极深之情,极厚之味,既让人感动,又让人玩味不尽。我们来看他的《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这首诗押入声韵,有一种别样的味道。你注意它的意脉,“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开端属于开篇点题的写法,也是由己及人地去写。今天,我的郡斋里很冷,那是天气骤然转寒之故。作者由自身的凄冷想到远方的朋友,想到全椒山中的道士肯定也像作者一样凄冷,甚至更为清苦。“忽念山中客”,这一句写对朋友的思念,看起来直致,而情致深厚,故而不枯燥、不平淡。

由于第二句交代了作者思念朋友,于是三四句就开始描述作者想象中的朋友生活。——你看这样的意脉多清晰。“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这位全椒山中的朋友过着怎样的生活呢?他在这寒冷气候中到涧底去打柴,打柴回来“煮白石”。这倒不是真的在“煮白石”,它有一个出处。按照葛洪《神仙传》记载,有个白石先生,“尝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这里以“煮白石”代指朋友修道的清苦生活。朋友过得如此不容易呀,作者就想去安慰一下朋友。于是——

就有了五六句;“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把角度很自然地转向了自己。所以,我们写古风,一定要注意意脉的衔接自然,不要东跳一句、西跳一句,显得很凌乱。韦应物这“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两句,我每次读都会受到深深的感动,以至淡之语,写至真至深之情,看似不经意,而无一字不佳。这两句妙就妙在“一瓢酒”与“风雨夕”的对比。当你孤独一人在深山中过着无比清苦孤寂的生活,深秋的夜晚风雨飘潇,增人惆怅。

突然有一位朋友不辞险远,携着一瓢酒来安慰你。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多么让人感动。生活中,最深厚的情感、最感人的行为,其实并不在于那些浮夸的举动,而常在于最简单、最真实的一个小举动、小细节。作者要写自己与友人间的情谊,就选这么一个细节来表达,足以动人。“欲持”,可见作者多么殷切;“远慰”,可见作者对朋友的关切。“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而且你注意韦应物这样的语言,简淡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特别舒服。

最后两句突然一转——“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可惜秋天的黄叶落满山中,朋友的行踪飘忽不定,今天在这块洞穴安身,明天说不准又迁到何处去了。我该去哪里寻觅你的行迹呢?这意思很简单,但这意味可不简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你想象那样一个画面,那样秋叶落满空山,诗人踟蹰徘徊的场景,不知该向何处寻觅朋友。那样一种悠远的神韵,一种绵长的惆怅,真是“一片神行”。

我们学诗,什么时候真正摒弃了那些华丽的、浮巧的花样,真正能体会这种淡远的风神,这种古淡中蕴含的味外之味,我们对于诗的体悟才会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从今往后,我们的遣词用语,不要只关注它是不是漂亮。遣词用语的流畅通顺是第一要务,而语句背后传达出的味道,尤其要注意。须知每一字每一句诗传达出的味道都是不一样的,如何做到“味厚”,这是我们要反复品味的。

再看他的《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作者离开广陵,将赴洛阳,怀念好友元大,于是便寄了这首诗给他。我们要多留意韦应物如何在简淡的语言中融入深厚的情感。“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告别亲爱的友人,作者的内心无比凄然。前途茫茫,作者终究乘着船飘荡在渺茫的烟雾之中。“泛泛”给人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唐人写诗重形象、画面,你看,这开端两句的画面感很强,透过这样离别的场景,临别时的依依深情也了然可见。接下来写作者的行踪。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作者要抵达的终点是洛阳,于是荡着归棹逆流而上,向着洛阳而去;而离别的地点是广陵,当出发之时,内心有无限深情,正值残钟之声,从树间传来,更让人迷离怅惘。你注意,作者的意脉始终是连贯、清晰的。我们写诗也要学习这种井然有序的结构安排。前四句叙事,而叙事中不乏景物点缀,譬如“泛泛入烟雾”“归棹”“残钟”“广陵树”等,极大地增强了诗的韵味,可谓“一片神行”。

后四句抒情。“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今天,我们在扬州惜别;那么将来,我们会在哪里相遇呢?这样简单的抒情,其实搁在我们很难写好;但韦应物这么淡然地写来,就是觉得特别有味。正是由于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作者才在结尾发出这样的浩叹:“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顺流而下为沿,这里象征顺境;逆流而上为洄,这里象征逆境。人生在世哪,那世间之事,何时遇到顺境,何时遇到不顺遂的事,我们又如何能做主呢?

包括我们的命运,到底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行,其实很多时候连我们自己也无法决定。譬如这波上的船,有时顺流而行,有时逆流而征,不断地漂泊,如何能停下来呢?你看作者最末这简短的两句,发出的感慨是很深沉的。而且他的比喻是信手拈来,因为作者正乘着舟由广陵前往洛阳,以“波上舟”取譬,既自然贴切,又意味深沉。古人说这首诗:“至浓至淡,便是苏州笔意。”

浓和淡,本是一对反义词,在韦应物笔下得到了和谐完美的统一。说淡,是因为韦应物的运笔很淡,遣词用语很淡;说浓,是因为那背后的情感很浓,韵味很浓。这种诗,就是醇而又醇的诗。诗要写得醇厚,必须要反复酝酿。就跟酒一样,不经酝酿,酒味如何香醇?韦应物早年不好学,很晚才学诗、写诗,唯其学得晚,不逞才使气,发于沉稳,反复酝酿,写出来的诗才是那么醇厚动人。

这首诗可以跟李白的《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作比较,我们来看李诗: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这两首诗都是写送别,押的韵部也是一样的。但两首诗的风格真的是差异极大。韦应物的诗极含蓄内敛,醇厚古淡;李白的诗则直抒胸臆,狂放不羁,而且富于浪漫的奇想。大笔濡染,情感之炽热,令人震撼。“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你看李白的写法,你可以说是直白陈述,也可以说是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写法。他说朋友你呀,是从长安而来,与我相逢;现在又回到长安而去,与我相别。写朋友的形象,有一种飘然来去的潇洒。

这样的开端看似直白,但李白写出来就是有味道。这种古直的写法,我们尤其要留意如何能在古直的同时,写得富于韵味。“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三四句是千古名句。作者展开大胆的想象,表达自己炽热的深情。其实,我们从不同的语句中,也可以看出不同诗人的性格。像韦应物的“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你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沉静、很内敛的人,再看李白的“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就觉得他是一个很狂放不羁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朋友离开金乡,向西归到长安。作者那颗思念朋友的心,也随着友人走了,一直到达长安。但他不这样表达,而说是狂风吹着我的心,一直向西而去,挂在了咸阳的树上。这跟他写给王昌龄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构思是差不多的。但这两句显然更奔放、更狂野,你感觉作者有一颗不羁的心,情感也是不可羁勒的。这样的句子,特让人震撼。

五六句说:“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乍一看,跟韦应物的“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还真有几分相似。但韦诗问得含蓄、深沉。李白的句子则大大咧咧,喷涌而出。他说自己有一片离别之情,可惜连自己说不清。似乎千言万语,也道不尽自己的深情。而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遇?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最后写道:“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眼看友人越走越远,消失在连山之中。烟雾缭绕,岂止友人望不到了,便是连山也望不清了。这“连山起烟雾”的结尾,极为高妙。一方面以景结,余韵悠然,情味绵长,有一种迷离怅惘之感。另一方面,表面是说山间笼罩着烟雾,其实是象征着作者内心弥漫着惆怅的烟雾,难以驱散。也就是说,客观之写景与主观之抒情,达到了完美的融合。

柳宗元在诗歌方面,既与韦应物齐名,并称“韦柳”;又与刘禹锡齐名,并称“刘柳”。柳宗元的诗以五古最著名。他的五古,受陶、谢影响较深,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第二十首说: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这里的“谢客”就是谢灵运。柳诗淡泊古雅,深受谢灵运影响。“朱弦”则是伯牙、子期的典故,说明柳宗元心有孤愤、苦闷,而世无知音,多是抒发寂寞愁苦之怀。比如我们熟知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就写出了天地间的大宁静,更写出了天地间的大寂寞。其实,柳宗元的诗还受屈原影响,有骚人遗意。我们来看这首《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柳宗元被贬到湖南永州,住在冉溪附近,他就把“冉溪”改为“愚溪”,而且还写过《愚溪诗序》的文章。古人写诗,强调温厚、宛转,故而诗不宜写得太直白。即便被贬,也不要直接抒发怨怼之言,表示对君王不满。这样会失了涵养。可是,诗人确乎心中有不满,或者有不平,那该怎么办呢?一般都是从反面说,微带反讽,这种写法既耐人寻味,又不显得急躁、狭隘,反而会收到极佳的艺术效果。

比如杜甫被贬官,他写诗道:“近侍归京邑,移官岂至尊?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他说自己跟着皇上回到京城,现在皇帝把我贬官,这哪里是君王的本意?实在是自己既没有才华,又日渐衰老,不适合呆在朝中为官,故而才被贬的。可是作者又舍不得离开京城,于是驻马回首,望着京城的千门万户,内心充满了依依的深情。老杜这样写诗,才叫忠厚缠绵,故而感人至深。

还有那首《北征》,明明皇帝不喜欢他,打发他回乡探亲。你看杜甫怎么在诗中描述:“维时遭艰虞,朝野无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他说,这个时候正是国家危难之际,“安史之乱”还没平定,无论在朝在野之士,都没有闲暇的日子。可是自己真是感到惭愧啊,居然私自受到皇帝的恩典,下诏允许我回到家里探望亲人。真正忠厚的诗人,是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不如意,就大肆张扬君主的过失,为此怨怒不已的。

你看杜甫这么写,多宛转,而且超级有味。柳宗元这个开端也很有意思。“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簪组”是指古代官吏的饰物,这里代指做官。他说自己久在朝中做官,感到很羁绊,很疲累。现在被贬到永州南夷之地,真是太幸运了。——这绝对是正话反说。我们都知道柳宗元被贬永州,其实是内有幽怨,并为此愁苦抑郁不已的。但是写诗却说,自己不愿在朝为官,贬到南夷乃是幸运之事。这样表达很宛曲,也特别耐人寻味。

我们品读这样的诗,就要以一种反面的视角来看。而且我们在写诗的时候,千万不要过度在诗中发泄对别人、对人世的不满,而要多从自身着眼,写自己的不足,归过于己,这样反而更有味道。“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接下来是写自己贬到南夷,在冉溪一带的生活。闲暇时与种菜的老农为邻,有时来往在林泉间,还真像是在山林隐居的人。表面看,这是写贬谪闲居的适意,其实更多的是写无可奈何。

其实,他把很多很多不平的情感,都收敛了再收敛,故意用这么平淡的句子写出来。看似很闲适,波澜不惊,其实暗里含着许多的隐情。第三联说:“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早晨,作者带着露水就去锄草,晚上乘船沿着溪水前进。一会像个农人,一会像个舟子。总之看起来作者很从容,很悠闲。作者的遣词用语值得注意,作者锄着带露的野草,他说“翻露草”。为何不用“锄露草”?因为在这里,“锄”字的语感太丑了,而“翻”字很美,很精彩。

“榜”,本来是名词,船桨的意思,这里活用成动词“划船”。作者晚上划着船,那船桨触着溪石发出清脆的声音,——“夜榜响溪石”,你看他的表达既陌生,读起来又别有韵味。而且用入声,读起来总有一种拗峭之感,拗峭说明语感上不是很平顺,有郁怒不平的味道。最后说:“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诗人就这么在山林间,独往独来,放声高歌。

在这么荒僻之所,作者整日也遇不到一个人,只有自己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而陪伴自己的只有那一望无际的碧天。你读“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这样的句子,想象这样的画面。这是作者的自画像,看起来很潇洒,独往独来,有一种高人逸士的感觉,实则作者内心有多寂寞,有多孤独!他把自己的不幸故意说成“幸”;把自己的孤独苦闷,故意说成“闲适逍遥”,这都是反说,宛曲之极,也愁闷之极。

这样的诗,深沉含蓄,特别耐寻味。而且入声韵的恰当运用,造成的拗峭不平之感,给人的印象也特别深刻。而后看一首王维的田园诗——《新晴野望》: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说句实话,我以前是真不喜欢这样的诗,总觉得这种诗太平淡太平淡。后来,摒除浮华之后,再看这样的诗,突然觉得这种诗真是写得好,何等真切,何等生动。这种干净、洗练的白描,最为难得。雨后新晴,郊外的原野格外空旷;大自然是那么清新明净,极目远望,没有任何尘埃。这是写整体的印象,接下来具体描绘郊外之景,远处是外城的门楼紧靠着摆渡的码头,近处是村边的绿树连着溪流的入河口。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这句子看起来,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华丽的地方,原原本本写来,就是最好的句子。这就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就像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你读着就是觉得平淡,可是这种平淡就是上好的佳句,有时候甚至说不清为什么,但它读起来就是舒服。第二联是远近的搭配,接下来是颜色的映衬——“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晴日辉映,河流溪涧比平时显得明亮夺目;雨后空气清新,山背峰峦得以叠现。

一个“明”字写出了水色之鲜明,把形容词活用为动词;一个“出”字,既写出了碧峰之高,突出众山之后,也可以看出碧峰经雨洗后,清幽明丽的特点。以上写完自然之景,接下来加入人物活动,顿时使整个画面生动起来。——“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当此农忙季节,村中没有闲暇之人,农家大大小小的成员,都在南亩间辛苦地忙碌着。

苏轼有七律《新城道中》,前面写自然之景,最后写:“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也是由自然之景转到农事活动,使画面变得生动起来。这种白描的手法及写景层次的安排,都值得我们学习。

王维的诗,尤其是田园诗深受陶渊明影响,但成就不如陶渊明。陶渊明的四韵五古,我们来看两首,一首是《归园田居》第三首: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种诗看起来超级简单,其实超级难写。陶渊明用最简单质朴的语言,写出最醇正厚重的味道。诗,语言背后的味道太重要了。你看起来陶渊明的诗特像大白话,可是别人写,往往真成了大白话,陶渊明的诗就是这么醇厚。不要说我们学不来,就是李、杜、苏、辛,这种天才级的大诗人、词人,不可一世,可是一提到陶渊明,都佩服得不得了。那苏东坡晚年,步韵陶渊明的诗,每首都步了一遍,可是看到陶渊明的原作,仍然是高山仰止的感觉。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诗人早晨起来去锄田里荒秽的杂草,晚上扛着锄头,带着月亮就回来了。我们把意思翻译过来,或者解释一遍,你会觉得这表达的内容太普通了,可是人家陶渊明的原句读起来就是那么舒服,那么让人想象,充满情趣、情味。这个世上,也许最伟大的东西往往就是最朴素的东西。陶渊明的诗是淡到极致,朴素到极致的,而这种淡和朴素中,又藏着无比丰厚的韵味。

什么时候,我们能体味出、把握到这种味道,也许我们对于诗的领悟就大大提高了,还不止在于技艺层面,更在予境界层次。他还有一首五古《读山海经》: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这又是一种风格,属于“金刚怒目”式的。可见,陶渊明的诗也不是只有一个调子,也有郁怒不平的时候。而且像“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种句子,特有反抗精神,充满了战斗力量,极为难得。故而龚自珍在《己亥杂诗》里写陶渊明: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把他跟诸葛亮、屈原相提并论,可谓是别具只眼。而我们要注意,当陶渊明写田园生活时,他的语言是极平淡的,而淡中有至味;当他抒发雄心猛志时,你看他的语言,又充满了力量,竟有力透纸背的感觉。可见,我们写诗对于语言分寸、力度的拿捏是至关重要的。

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下去之后,大家的任务就是写一首四韵的五古,注意对语言味道的把握,还有意脉的贯穿,写景层次的安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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