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是鲁迅创作的第一部短篇白话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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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是鲁迅创作的第一部短篇白话日记体小说,也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这部小说一出手便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佳作,从其成熟老练的写作手法中足可见鲁迅的文学造诣之高超。小说通过被迫害者“狂人”的形象以及“狂人”的自述式描写,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表现了作者对以封建礼教为主体内涵的中国传统封建文化的反抗;也表现了作者深刻的忏悔意识。作者以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的立场对中国的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同时对中国的甚至是人类的前途表达了深广的忧愤。夏志清评价道:“《狂人日记》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其中的讽刺和艺术技巧,是和作者对主题的精心阐明紧密结合的,大半是运用意象派和象征派的手法。”

清末民初,小说作为一种被边缘化的文体在主流文坛看来是不入流的。当时知识阶层流行的是诗体和散文体,小说的现代性则被压抑着。鲁迅却采取这样一种边缘文体作为自己文艺革命斗争的武器,他骨子里的战斗性格不言而喻。《狂人日记》所表达的对传统封建礼教“吃人”的批判的主题思想向来为人引用,作者鲁迅的揭露艺术技巧亦常为人津津乐道。除此之外,该小说仍有可探究之处,彼之所谓“封建礼教”在种种革新中脱胎换骨,以一种“传统美德”的面目再现当今时代,其是否依然存在“吃人”的蛛丝马迹?本文将主要探究小说的主题思想和写作手法,并结合当今时代来谈该小说的现实意义。

小说的框架独具一格,由序言的文言文部分和正文的日记部分组成。作者采用文言文形式作序的用意值得思考。在文学革命中,文言文被批为“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文学从精英到平民化世俗化是整体上的大趋势,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此小序以文言文这一文体撰写是在影射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传统儒家文化在当时社会上占据主体地位,然而纵观历史更迭,儒家的文化内涵一脉相承,作为稳固君权统治的工具受到精英阶层的盲目崇拜。儒家文化的内涵是什么?孔子“以德报怨”向来被世人推崇,被裱以中华传统美德,殊不知这中间的断章取义,“何以报德?”被掌控话语权的人藏匿,以致于颠覆了孔子原本所要传达的观念。愚昧才是专制的温床,传统的儒家文化本身未必是一种掌控权力的工具,也许是被权力的附庸者歪曲并利用,从而驯养普罗大众的奴性,固化社会阶层,为自身谋取利益。反观儒家文化本身,其仍然包含许多充满革命性的精神内容,儒家的民主主义思想不失为辛亥革命斗争的精神食粮。

小序的文言文体裁给人一种正式的感觉,这与其后狂人杂乱无章的日记体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一是体裁的截然不同;第二是叙述视角的不同,文言部分是以狂人朋友的视角进行叙述,日记部分则是狂人本人的视角;第三,两者之间是一种对抗的关系,文言部分指出狂人在发病期间撰写的日记是胡言乱语,是毫无逻辑和根据的幻想,然而日记中狂人认为其他人都是“吃人”的迫害狂,他不断挣扎反抗,竭力去揭穿这样一种丑恶的真相,日记中对狂人抗争思想的描写篇幅甚多,这无疑增强了文本的张力。

小序的内容同样充斥着魔幻现实主义,“余”是狂人的朋友,在一次造访中听闻狂人所患“迫害狂”之类的病症被治愈,早已奔赴外地去做后补官员,随后“余”将狂人患病期间所作的荒唐的日记摘录几篇以供医家研究。如果说狂人的个体意识是醒觉的,那么其最后痊愈则是个体意识的再一次覆灭,正如勒庞的《乌合之众》所言,“异质性被同质性所吞没,无意识的品质占了上风。”“医家”所指便可能是匍匐前进的文艺革命者,抑或者是广大的看客群体。那有没有可能狂人是在寻求与现实社会的和解?无畏的斗争在一个混乱的时代形同无谓的斗争,可惜这一切无从考证。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是日记部分的第一句话,“月光”在文本中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意象,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月光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象征纯洁美好和清澈,通常给人以智慧和启迪;月亮在佛经中的《圆觉经》里用来比喻众生的妄想、杂念;西方罗马神话的月亮女神luna是英语中代表疯癫的词汇和loony的词根,月亮某种程度上与癫狂有着紧密的联系,而这正是狂人的表象。小说中,狂人的醒觉从看见月光开始,那么月亮和月光意味着什么呢?1918年的中国受到西方人文主义和近代科学的巨大影响,中国民众的启蒙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时代背景。狂人不见月光已是三十多年,然而一见便觉得精神分外爽快,以前的三十多年则全是发昏。清醒和疯癫的两面性似乎在暗示狂人内心贯彻始终的思想挣扎。在月光下他的个体意识发生了醒觉,月光的深层含义则是冲破封建礼教枷锁的,精神层面独立的理性之光。至于月亮的象征意义,小说中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到底什么具备点亮人性的力量呢?在《呐喊》自序中鲁迅提道,“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或许是文艺,抑或许是小说,给人以精神上的启蒙。然而这样一种醒觉是不彻底的,同时仍需面对从未消失的外在的社会主流封建思潮的压迫,这未必不是狂人最终被社会“治愈”的伏笔所在。

月光、赵家的狗、赵贵翁奇怪的眼色……整篇小说围绕狂人的眼睛铺展开来,小说写道:“只是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这里隐喻着狂人对象征着传统封建礼教的“陈年流水簿子”的挑战,这在其他人看来是公然对抗主流价值的权威,是不可饶恕的。因此狂人成为其他愚弱国民的公敌,在狂人的视角里,那些人都有着可怖的面目,似乎叫嚣着要来吃他。“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吃人”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大哥、陈老五、看诊的何先生在狂人看来都是“吃人”的人,“吃人”首先是实指,而后才是隐喻,然而小说中关于“吃人”的用典却都在混淆史实。小说中提到“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的人部中主张靠残害人的生命制造药物是最大的不仁不义,并坚决反对用人骨治病,认为用“人肉”放入酒中饮服使人更勇猛的说法“是乃军中谬术,君子不为也。”而在陈藏器的《本草拾遗》一书中确是记载着人血可以医治肺痨(肺结核病),因而处决犯人时,便有人向刽子手买蘸过人血的馒头治病。小说《药》中华老栓买人血馒头救治华小栓未必不是听信了这“从来如此”的荒谬言论。中医药学中残存的封建迷信成分被鲁迅直言不讳地讽刺,也许这便是“封建礼教”所隐射地糟粕内容之一。

小说中“易子而食”的记载也有误,易牙蒸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而非桀纣。徐锡麟在文中被写作“徐锡林”,我们可以理解为狂人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他的用典纯粹是胡言乱语,这些错误的历史引用突出了狂人的疯狂和幻觉。然而这些“吃人”的例子又是的的确确在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的。站在读者的角度,会觉得这些描述荒谬可笑,对狂人精神错乱,发疯的印象更为深刻。然而作者这样写作的用意是什么呢?他是否在隐喻当时国民性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狂人的觉醒不是完全的,他和吃人的人具备一定的同一性,即他思想意识里被封建礼教荼毒的部分并未完全逝去,这是当时社会上愚弱国民的共性。狂人所谓的“疯言疯语”被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定义为幻象,在狂人的视角里,他在审视吃人的真相的同时未必没有过内心的挣扎。小序中“然已早愈”表明他最终承认了社会主流价值的定义,被愚弱的国民性同化了,这中间伴随着未知的恐惧,刚刚萌芽的个体意识的醒觉最终被画上了一个悲剧性的句号。然而这并不是鲁迅对未来希望灭绝的欲知,在《呐喊》自序中,鲁迅表明,“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确实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或许鲁迅也曾陷入绝望的境地,精神上充斥着悲观和虚无,他将自己的疑惑,内心的思想斗争倾注在字里行间,把对希望的抉择交给广大群众。

小说对“吃人”进行了更加深入的刻画,不仅狂人自己面对着被吃的威胁,那些想要吃他的人有着同样悲惨的命运,只是他们早已麻木不仁。小说提到“他们——也有给知县打过枷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的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在狂人眼里,“他们”是“吃人”的人,这些“吃人”的人同样遭受过上层阶级的迫害,然而在面对迫害者时却没有面对狂人时害怕和凶狠。他们在惧怕什么?在整篇小说的架构中,狂人的日记是被序言的文言部分所否定的,那么狂人的指证便是他们所惧怕的。他们惧怕丑恶的吃人的事实被揭穿,并且用自古的一套教条来掩盖,然而“从来如此,便对么?”值得思考的是,“他们”已经被固化在社会阶级中,默认了个体的自由被掌控,或者自小在“老子娘”的教化中长成,从未思考过何谓自由,这样一种浸入骨血的奴性是封建礼教糟粕部分所精心豢养而成的。这仿佛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然而强与弱从来都是相对的,永远有更强和更弱,倘使无人从这样一个死循环中跳脱出来,去呼吁底层的被压迫者群起反抗,“吃人”的悲剧将不断蚕食社会生态。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吃人的人彼此也互相害怕,他们难道生来就认可“吃人”这种行为吗?他们也许知道吃人是不能被容忍的,但是无人提出质疑,在他们看来这是“从来如此”。鲁迅借狂人之口表达了自己对社会主流所认可的价值观的质疑,他直言不讳,深刻披露国民性的麻木不仁。小说中“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通常被解释为鲁迅呼唤个体意识觉醒的呐喊,而我个人以为小说中没有言辞直接表达他本人的观点,他要做的不是成为觉醒者的代言人,为普罗大众发声,而是将这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看客面前,让他们认清现实,自我觉醒从而为自己发声。这也许正是鲁迅的伟大之处,中国人向来是一个群体,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被独立出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鲁迅实则将自己也列在被批判者的行列里,狂人在结尾忽然意识到“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可见鲁迅率先反省了自己。

《呐喊》自序中,鲁迅提到钱玄同来拜访他,问他整日里抄写魏晋的古碑文有什么用,他答说的确没什么意思。1909年6月鲁迅从日本归国,一直到1918年《狂人日记》发表的这近十年里,鲁迅担任过教师、教育部部员,期间仅发表一篇试作小说《怀旧》,另在佛经研究上有所造诣。在那个灰暗的年代,知识分子遭受统治集团的迫害不在少数,敢于发声者总是离奇“失踪”,鲁迅用文学改变国民精神的愿望几欲被扼杀。“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在这样灰暗的现实环境下鲁迅何曾未尝陷入思想斗争,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在看不到希望的文艺革命道路上又该何去何从?幸而鲁迅的怀疑精神并没有被灰暗的现实磨灭,他质疑过国人前路的希望,同时又质疑反思自己的主张和立场,不断批判自己,不断适应时代的发展却不变初心。

整篇小说揭露了“吃人”的封建礼教埋没人性,又不仅仅如此。一个人要是没有自由意志,跟禽兽又有什么分别呢?在鲁迅笔下,那些“吃人”的人并非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在等级社会中,始终有高一等者去剥夺他们外在的物质或内在的精神,那么自由意志似乎沦为一个伪命题。真正的自由意志是什么?一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行为,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鲁迅所处的时代,国民受到来自封建礼教,贵族权势的压迫,要么是被迫弃甲曳兵,要么是愚昧无知,毫无自由可言。在如今的时代,曾被批为“吃人”的“仁义道德”仍有迹可循,“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未必不是对孔圣的盲目崇拜。对于思想不端正者,传统文化便成了愚民的利器,被赞为“以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的大德”的传统文化讲师陈大惠自称前央视主持人,曾于2015年前后在社会上大力推广所谓的“圣贤教育”,他开设的讲坛的讲演标题大都十分夺人眼球,诸如《弟子规改变了禽兽不如的人》、《传统文化让我死里逃生》等,讲演内容多是一些曾经的罪犯、人渣、病患痛哭流涕地讲述传统文化如何将他们变成了健康多金地企业家,因而成千上万地群众开始把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孩子交给“传统文化”,希望传统文化能给他们的命运带来转机。可事实上,他所开设的女德班的宗旨是女子应该无条件顺从男人。晚明时期,社会道德观在《金瓶梅》、《西厢记》等世俗小说的冲击下陷入虚无化,相应的便是数不清的贞节牌坊拔地而起,以对抗这种所谓的道德秩序的混乱,众所周知,这是典型的对女性的不平等待遇。封建礼教中,女性可谓是一直以来最大的受害者之一,然而传统文化的革新却并不能完全革除这种普遍的固有的社会偏见。巴金的《家》是著名的反封建传统题材的作品,其中有一个情节是与三少爷觉慧要好的鸣凤被迫嫁给孔教会会长,最后跳湖自杀,事后觉民赞其行为刚烈。细细体会,这与宣扬贞节牌坊的本质又有何不同?足可见古之贞操观的顽固。辨证来看,对中华传统文化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那些假中华传统文化之名,行愚民之实者应理性批判。

时代在变,封建礼教狰狞的面目在历史浪潮的涤荡中淡去,在当今社会去大力批判封建礼教显然与时代脱节。《狂人日记》的结局是开放式的,狂人的命运,那个“吃人”的灰暗时代的命运我们无从得知。不像明清时期多数的世俗小说一样,无论情节如何渲染悲情,最终都是团圆式的结局,现实被夸张地美化,人们似乎坚定地认为人生本应欢喜,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吗?鲁迅的留白似乎将这一场文艺的革命斗争放在了永久的进行时中,革命是一直存在的,彼时国破家亡,封建迷信荼毒百姓,我们震臂高呼民族意识、个体意识的觉醒,那么此时呢?南方周末曾发表过一篇文章批判抖音短视频的盛行,其中提到:“信息被肢解,知识成为碎片,人就成了投喂的目标,不用动脑,你只要负责傻傻发笑就好了。”见微知著,“娱乐至死”的时代,“奶头乐”的争议此起彼伏,但是你却“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人似乎还是那样一群人,“有意识人格的消失,无意识人格的得势,思想和感情因暗示和相互传染作用而转向一个共同的方向,以及立刻把暗示的观念转化为行动的倾向,是组成群体的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主要特点。他不再是他自己,他变成了一个不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

在反复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我时常想起勒庞《乌合之众》里对群众心理学的研究。中国曾有两千多年的集权统治历史,更有四千多年的民族发展史,种族综合作用形成传统。勒庞认为“没有传统,文明是不可能的;没有对这些传统的破坏,进步也是不可能的。”这便涉及到一个如何在稳定与求变之间取得平衡的问题。以二十世纪初中国的变革为例,暴力革命对于顽固的封建传统似乎并不起作用,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帝制却破而不立,软弱麻木,民智未开的群众始终笼罩在“造反”的阴影里,整个中国的文化生态陷入糜烂。新文化运动顺势而起,文艺救国成为黑暗中摸索的知识分子的呼声,这种内生的文化自觉才能撼动封建传统观念在群体中顽固的根基。正如勒庞所言:“支配着我们内心最深处的自我的,是那些看不见的主人,它可以安全地避开一切反叛,只能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慢慢地磨损。”这与鲁迅文艺革命的进行时论调不谋而合。《乌合之众》里的“群众”和鲁迅笔下的看客仍有许多可比较探究之处,从心理学的角度去解读《狂人日记》里“吃人”这一群体也许更能萃取其现实意义。

《狂人日记》虽篇幅短小,意义却无比精悍。晚清时期民间世俗小说盛行,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翻译作品横空出世,呈现一派繁荣景象。我们的确不能忽视这一时期世俗小说的现代性,以及对民族意识觉醒的重要作用,但是基于《狂人日记》对当时及后世百余年文艺发展的巨大贡献,称其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端想必也不为过。我反复咀嚼文本,试图挖掘出小说最本质的意义,后来我发现,“最本质”是一个谬论。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心里对狂人的解读,对“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定义和探究都不尽相同,将其放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不同的社会关系中所得到的结论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大道至简,思考的内容时有纷繁,思考本身的进步性却毋庸置疑。我们所处的未必不是一个云谲波诡的时代,泥沙俱下,保持独立思考,大胆质疑已经是一种稀缺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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