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状元天资学养的自择之路:一为仕人

柳宗元,一生有两个角色。一为仕人,即《论语》所谓“有王事”、“任重而道远”的“弘毅”之人,这是他血脉传承的命定之途;一为学者,即《南史》所谓“博及古今,举而论之”的学问渊博之人,这是他天资学养的自择之路。

柳宗元,人生故事有两条线索。一是作为政治家(仕人)屡屡被贬,悲凄忧苦,挚盼而终不遂志的遭遇;一是作为诸学大家(学者)挥洒才华,作品熠熠,超越时代的成就。

一 悲苦的仕人

柳宗元,河东望族之后,父母家皆世代为官,祖上显赫,但近几代已近中落。幼时承母亲启蒙,少年即随父宦游,和诗交友,聪慧过人。家族的历史自然使他的血液里一生都流淌着“货与帝王家”“治国平天下”的壮志,家族的现状自然激励他重振“吾宗德风”的雄心,能诗善文的父亲与虔拜于佛教的母亲为他“统合儒佛”的观念也奠定了基础。

柳宗元,20岁进士及第,名声大噪。他既有远大抱负,又有济世才华,恰逢帝师王叔文推行政治革新,他成了朝廷中枢的重要人物。但是,瞬间从已登上的峰巅直落千丈。不及半年,支持革新的皇帝因病被迫禅位,革新失败,王叔文被赐死。他遭贬谪流放,且一贬再贬。僻远的楚南永州,一住十年;更蛮荒的桂北柳州,一住四年,直至病逝。

流放永州,柳宗元任司马,一个无实权、无实务的闲散虚职。他,可不是为闲适而生之人。这顿如大鹏囚雀笼,蛟龙羁蛙池,悲苦之郁必然便覆其间。即使是《永州八记》,这部看似清婉奇丽的游记,其中也有“乐”、有“喜”,却几乎处处飘弥着一层悲凉之意,着实是柳宗元痛苦灵魂的真实反映。他借记景来抒自己的哀情,是暗泄被任这无聊无用差事的无奈与不甘;他描述这些山水未被人发现的可赏可赞,是隐诉他现在就像这永州山水一样被人遗弃与漠视;篇篇游记中他似乎都在祈奏:山水有奇异之美我有济世之才,现在我发现了这山水之美,圣上你何时重启我这有用之才!

在柳州,他的及景诗更饱蘸凄苦。如湘桂二地喀斯特地貌那平地拔起的山峰,在杨万里为书院题诗时是“笔床”,在韩愈送升迁好友上任时是“碧玉簪”,可在此时此地柳宗元的笔下却是“秋来处处割愁肠”的“剑铓”。才不得展,志不得酬,那痛苦至极的程度足可见其一斑。

在柳州,柳宗元任的是刺史,有实权的地方主管官员。遭再贬,心中极度悲辱,他仍然充分利用这卑屈的机会,忠挚于他的治国之志,施展了他的治理之才,为柳州人民做了多件开民智、利民生的大好事。短短四年,他使原本极为蛮荒的柳州,在经济、文化等方面都有了史无前例的改善。可过度的身心劳碌,迅速恶化他已患多年的重疾,几番出现“鬼手脱命”的险情,年仅47岁,便病逝于柳州。

柳宗元的600多篇诗文几乎都是贬居于永、柳二州期间写就,其中有他袒展壮志的“挟中古复兴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有他盛赞时任皇帝的“太平之功,中兴之德,推校千古,无所与让”;有他虽居僻远之地,洞察了朝廷风雨,用历史教训作出的忧虑委婉提醒应该居安思危的“敌存灭祸,敌去召过”;有他在身心皆苦时还表示的“方刚有力”、“苟有辅万分之一,虽死不憾”;……。

柳宗元,不论写文,咏诗,呈表,无不表露出他的“治平”之志之能,还有《江雪》等作品一再剖白他热切盼得皇帝恩遇、辅佐唐室中兴的渴望。

故而,他的文字中有着几乎无处不在的两种情绪:治平兴吾宗的鸿志,孤苦凄郁的悲情。

柳宗元,苦得那么深,做得那么多,志还那么坚,心还那么热。然而,据说史料结论却是,他祈盼宽赦的愿望,他报国之心的袒露,他福泽一方的政绩,他健康状况的危急,……,柳州四年里至病逝,他都没有能够得到丝毫回应(虽然宣他回京的诏书已在路上)。

在“有王事”的仕人角色上,柳宗元把一生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了他幼年时就立下的志向:为帝王“治平”,为家族振兴。并以此为幸、为荣。他的一生,自己没有一步偏离过人生的这一条路。可自参与永贞革新遭贬后,仕人之途可称是失败得无以复加。

柳宗元的一生,从始至终都被自己牢牢地执拗羁囚于宏大图景,却几乎没有享受过为自己的个人情怀。他有“江雪孤舟仍不弃独钓”的坚毅执著,却没有领略过李白“使我不得开心颜”便“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洒脱飘逸;他有颜回“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安贫守道之乐,却没有享受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怡趣之乐;他更不可能品味过孟浩然“迷花不事君”的无羁无绊,天阔地宽;他绝不可能想象到苏轼“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豪婉旷达,步步锦绣。

柳宗元,在自拟的冰冻雪覆的寒江孤舟上终生不弃地独“钓”着。最后,他带着满身的疾病和伤痛,带着满心的不甘与渴望,正值壮年时,在流谪之地,停止了呼吸。那个瞬间,他很可能没能瞑目,而是眼望着长安方向,还在期待着皇帝的召唤。

柳宗元,一生最大且唯一的渴望,是做帝王家的“货”,于是沉溺于外在力量被动限定的人生一轨,始终未曾有过自拔的一念,悲乎!

二 幸运的学者

柳宗元,依附朝廷完成仕途大志历尽悲苦,最终还是凄惨的结局,依附宦途以图振兴家族也是无望而终。柳宗元,其智慧才华难道就因此被殆尽?生命之光难道就因此被熄灭?不!上天命定的才子,天赋的慧,学成的艺,怎能就被尽弃于那样不由得选择的帝君!怎能就仅交付于那样不甚开智的时代!

幸好,上天眷顾,降临给他莫大的幸运。流贬永州,虽然庙堂鸿志热肠惨遭折翼冰击,但是,这里却给了他排解忧情激发想象的奇特山水,也给了他将思考流诸笔墨需要的充裕时间。在这里,闲而不适,可终于有了条件让他学者的使命、学者的的灵魂得以穿彻时空澎湃而出。于是,在被逐之地,在被辱之时,他用纸笔墨砚给自己开拓了一块可言为属于自己的空间,在那里他可以尽性于天地,随情于古今,纵横展示自己不枉天才的精彩,恒久留下自己不枉来过一世的煌丽。

柳宗元,留世作品不少,诗文达600多篇,文的成就大于诗。其诗文体式多样,题材广泛,技巧灵活,成就卓著。他的作品,多属中唐时代的浓墨重彩,且超越时空,流芳后世。

其哲学、政论著作。柳宗元在其中阐述的思想往往有异于其他大家,并表现出鲜明的时代进步性。譬如《天说》、《天对》,就在自然观方面否定董仲舒的“命符”之说,强调人事,认为天地、元气、阴阳都是自然现象,而且天没有赏善惩恶的功能。再如《封建论》,从理论到现实充分论证了以郡县制取代分封制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必然趋势,同时提出了“以生人为主”的政治主张。这一类作品中阐述出的观点,足以证明柳宗元是我国唐代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

散文。柳宗元与韩愈发起并领导了古文运动。针对当时文坛一味追求形式技巧而使诗文内容贫乏虚空的弊病,提出恢复先秦文学“文以载道”的主张,提倡朴实明畅、言之有物的散文风格。这一场古文运动,对后世的影响深远。

柳宗元堪称我国历史上最杰出的散文家之一。他的说理散文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他的山水散文写景状物,笔法多样,景深意远,多有寄托;因他对山水散文写作内涵的丰富、发展与拓宽,从而确立了山水游记作为独立的文学体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传记散文突破史传成法,为中唐以后的传记文学拓展了新的道路:他是平民传记的开先河者;他借传以言志,借传以明道,在文中加入自己的褒贬态度;他在传记文中采用虚实结合以及具有小说化倾向的写法等。

其诗。在大家辈出、百花争艳的唐代诗坛上,柳宗元存诗不多(仅140余首),却自成风格,多有传世之作。他的诗质朴生动,在简淡的格调中表现极其深沉厚重的感情,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面貌。苏轼评价其诗的风格说:“所贵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

其骚赋。宋人严羽评:“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柳宗元辞赋继承和发扬了屈原辞赋的传统形式,而且深得屈原的精神。这或许是因为两人无论是思想、遭遇,还是志向、品格,都有不尽的相同之处。他的骚赋作品,实为唐代赋体文学中的佳品。

其寓言。柳宗元继承且发展了《庄子》以来的传统,用各种拟人化的动物形象,或讽刺抨击当时社会的丑恶现象,或表达政见,或寄寓哲理。他的寓言,篇数不多,但推陈出新,因物肖形,造意奇特、嬉笑怒骂,表现了高度的幽默讽刺艺术。寓言在先秦散文中本来只是一种说理的手法,因柳宗元使其成为了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

柳宗元,既是一位以国事天下事为己任的仕人,又是一位聪慧过人,学养宽邃的学者,所以,他不论涉及什么写作题材,不论使用哪种行文体式,他的作品,都能既具有社会现实意义和个人独到见解,又能具有学术价值与艺术美感。因遭贬放逐之闲获得时间与精力,得以留下这些极有价值的作品,是中唐思想、哲学,文学史上的大幸,也是唐朝、乃至我国历史的大幸。

柳宗元,与刘禹锡同榜进士及第,同历永贞革新,同遭一贬再贬,常有诗文往来。柳宗元临终前,遗嘱将全部文字稿相托于刘禹锡,刘禹锡倾尽全力整理编辑,筹资刊印,使得这些作品得以问世传世。幸得如此,柳宗元的绝妙诗文才免于如流星一般化为随风而逝的尘埃。能有如此惺惺相惜的莫逆知己、同仁挚友,也实为柳宗元人生一大幸。

柳宗元,其文集多以“柳河东”题名,故而,家族姓氏、祖籍之地,皆因他盛名于学子课堂而得传扬之幸。

宏大事件录于典型,个人情怀流于人心。而柳宗元的一生所为,既能留于史册,又能流于人心,其中不乏他不弃却无望的悲苦,却更有因悲苦给他命运带来的庆幸。

只要承载着他的情感、智慧、灵魂的作品还在被人认可而阅读,被人欣赏而传播,那么,柳宗元,就还活在认可他、欣赏他的人们的心里,他的生命就还在人间。

柳宗元,是他不懈不弃的心志,渊博聪慧的学养,才使得他能够突破宦场之途的凄苦悲惨,而成就了属于自己生命天地中得以辉耀的煌煌大幸。

三 参半的“三不朽”

有志于人生之人总想成就些属于永恒的东西,古今中外莫不如是。中国历史就有“三不朽”之说,即“立德、立功、立言”,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追求的最高目标,也是少年时的柳宗元就必会立下的志向。

柳宗元,于“道德操守”而言,他一生依循“君为臣纲”的法轨,不论从心思、行动、言语皆未有偏离跬步的痕迹。他咏于永州的五绝《江雪》,诗中的那位“蓑笠翁”,就是他对自己将“君纲”坚秉至痴的一个形象化的表态。故而,从最高统治者的角度来看,他当为“德”之楷模。然而如果以人性观念来衡量,一再被辱被逐,却还自始至终悲而不哀,苦而不怨,痛而不悔,惨而不离,则可就该另当别说了。

柳宗元,于“事业功绩”而言,作为国家最高层面进行的政治改革,他是参与者,也是组织者、领导者,但在一人之下他人完全没有自控权的政治环境里,无疑他成了宫廷博弈的失败者。复兴家族盛势,也是他平生愿景,但随着宦途失意,他也就只能无奈地任其继续雨打风吹去;幸而有他绝佳作品传世,“河东柳先生”,至今的学子还皆知,足是他为家族带来的荣耀,也是他的兴家之志得以遂愿的伟绩。作为遭贬谪被流任的柳州刺史,虽施展区域仅为一低等小州,但他兴利除弊,开启民智,造福生民,遗泽一方,至今彪炳柳州史册,其在柳州的“事功”,可配“不朽”二字。

至于柳宗元的“著书立说”,且不说有他极为独到见解的哲学及政论作品,且不说由他奠定独立地位的山水游记及寓言,只要列出文学界对他诗歌散文的认可程度,就已足可见其成就璀璨:其文,与韩愈、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被并列为“唐宋散文八大家”;其诗,与刘禹锡并称“刘柳”,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①这一项,他可完获“不朽”的殊荣。

注①: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人物并称时的排序,一般都是以人物出生时间的先后为排列规律,即遵儒家“长幼有序”的君子之礼。

柳宗元,学儒,有了这挚秉君为臣纲却终被弃若蝼蚁的一生;信佛,有了这坚毅忍辱负屈还能苦中寻乐撰文明志录思抒怀的一生。

柳宗元的一生,即使遂了他的家国心志,侥幸得获居一人之下的宰辅之显位,尽其一生劳力劳心,鞠躬尽瘁,所奉献的也只是皇帝一人皇族一家,于青史最大可能也就是在某帝王的篇章中得到附属的几笔而已。

如果他没因参与“永贞革新”被贬,几乎可以肯定,万不可能有唐宋诗文成就最高者序列中那屡见的“柳”;万不可能在历经千多年后,还有青壮稚子皆能对他的“小石潭”、“黔之驴”、“蓑笠翁”脱口而出佳句的盛景;万不可能有今日湖南永州、广西柳州因他而成为文化旅游胜地的殊荣。

经得住历史长河筛选、受得住历史熔炉锻炼的,方为“不朽”!他参与的“永贞革新”,对当时和未来有多少积极且进步的作用,似无从言评;他对皇帝执著至痴的依附与仰望,也实难给以正面评判与标榜;而他留下的煌煌作品,却一定能使他成为一代又一代人们的朋友、师长;他为柳州百姓留下的念想,也一定会恒久流传,不会被遗忘。

柳宗元,整个人生的所得,在个人不可驭的仕人方面几乎皆为悲,在还可由自己掌控的学者部分则多为幸,加之这“朽”与“不朽”的个中缘由,还需再发古今一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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